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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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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乃谦,小说家,1949年农历正月十五出生,山西省应县下马峪村人。三级警督。1986年开始小说写作,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至今共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30多篇小说被翻译、介绍到美国、加拿大、日本、瑞典等国以及港台地区。是2005年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受邀作家之一。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1996)、《最后的村庄》(2003)及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2005,已由诺贝尔文学奖资深评委马悦然先生翻译成瑞典文)。
“他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作家。……他的东西实在写得好!”
——著名汉学家、瑞典皇家科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先生,原载2000年10月12日台湾《联合报》
“曹乃谦是山西一名普通警察,但在我看来他也是中国最一流的作家之一,他和李锐、莫言一样,都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是在瑞典文学院图书馆订阅的《山西文学》上偶然读到了他的作品,当时我就立即把他的文章翻译成了英文。”
——2005年10月在北京“斯特林堡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新闻发布会上,马悦然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是说
我们从曹乃谦对这样的荒谬的生活作平平常常的叙述时,听到一声沉闷的喊叫:不行!不能这样生活!作者对这样的生活既未作为奇风异俗来着意渲染,没有作轻浮的调侃,也没有粉饰,只是恰如其分地作如实的叙述,而如实的叙述中抑制着悲痛。这种悲痛来自对这样的生活、这里的人的严重的关切。我想这是这一组作品的深层内涵,也是作品所以动人之处。
曹乃谦的语言带有莜麦味,因为他用的是雁北人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是简练的,但是有时运用重复的句子,或近似的句子,这种重复、近似造成一种重叠的音律,增加了叙述的力度。
——摘自汪曾祺先生为《温家窑风景》一书所写的代序
■章节选录…部分内容预览
部落一年
一九七四年过完国庆节,我们矿区公安局的一个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先说我二十四五正当年前程无量,后说我一贯要求进步并且表现突出,最后说经局党组研究决定,要把一个重要任务交给我。那就是,让我去北山区的榆钱沟村给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当带队队长。时间是一年。他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就说给你放三天假,回家准备准备。我说我虽然是个单身汉,没有儿女拖累,打起背包就能走,但我有个寡妇母亲。领导说那你也可以常回来看看。又说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出来,组织帮你解决。我想了想说,能不能给我妈拉一车炭。领导说,没问题,你回家等着,三天之内就给你送去。敬爱的领导说话算话,第二日的下午就把一车炭给送来了,四吨多,够我妈四年烧。我很高兴。
十月二十日,根据市里的统一安排,矿区区委派车把我送到了北山区,还说等腊月二十三再来接我和知青回来过年。北山区区委开了欢迎大会,还给我们吃了一顿。
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地吼叫着,吭吭吭地咳嗽着,滑东擦西向前跌撞。
拖车上拉着我们十来个要到各村去上任的知青带队队长。像往地里送粪似的,每到一个点儿,我们这些人就被留下一个。最后剩下我自己。
驾驶室那高大的轮胎甩起的泥块泥片,直往车上溅。我喊司机慢点,可他仍不减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理睬我。在一个梁顶上,拖拉机停住了。司机跳下地,解开裤子哗哗哗尿了一阵,尔后猛烈地打了个冷战,看那样子很是舒服。尿完,他冲我转过身。就颠颤手中的那管黑物件就说,想坐坐驾驶室哇。
这种拖拉机本来是没有驾驶室的,他们给焊了一个,又在里面的左侧焊出个座儿。当时的公社没有小车,这种改造后的拖拉机就成了公社头头们的坐骑。有个贵客什么的重要人,也靠它来接送。
驾驶室里的噪音小多了,没有泥东西往里飞溅,也用不着两手紧扒车厢的帮子提防摔倒。安安稳稳的就好像是坐在北京吉普里。
司机四十多岁,是个壮汉。刚才在区委招待所吃饭时胡茬上粘着的一颗大米粒儿还在,胡茬黑黑的米粒白白的,很是显眼。我问说师傅您贵姓,他说球,接着又说杨。我问说您是区上的还是公社的,他说公社的。我又问了几句别的。问他家里几口人,几个孩子。他没回答。看他不待要搭理我,我也就不再问了。
从后窗看看拖车上的行李,上面溅满了泥。幸好我妈给包裹了一块厚塑料布,要不就糟了。
刚下过雨的云灰蒙蒙的。天底下没飞着燕子也没飞着雀儿,连只乌鸦也没有。庄稼都被割走了,田地一片片一块块,形状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像是些补丁补在坡梁上。
又爬上一个梁顶,杨司机说了声“到了”。可他仍没跟我说,在跟路说,要不就是自言自语。
前面二里远近的那处沟坡上,横着竖着一些窑。有几棵不知是什么树,拐拐弯弯长在那里。还能看出村北有处场面。场面上堆着的不知是什么庄稼的秸垛,在这里望去,像是几个扣着的破毡盔帽,又像是几堆突起的坟头。
眼前这景象实在是荒凉,可我的心还是不由的一阵阵地激动起来。
这就是榆钱沟。
这将是我要生活和工作一年的地方。
知青共八个人,五个女孩子三个男的。住的是排房。墙是一砖到底,可房顶没瓦,是土皮的,一丛丛枯黄的草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抖动。这是三年前上头拨专款给盖的。和社员的土坯窑比起来,知青们住的房该是宫殿了。排房前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像个操场。拖拉机就停在了这操场上。
大队刘书记和革委吴主任早已经在等着我。还有大小老少十多个人在排房前看红火,他们一个个都脏哄哄的,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有的上身穿着棉袄可却是光着脚板。他们活像一群要饭鬼。
吴主任吩咐一个女知青说,“告给黑豆家的,就说来了。”刘书记说,“用不着。砖头会说的。”后来我知道,他们说的砖头,就是公社的那个杨司机。
收拾完洗了把脸,我跟着书记和主任到了黑豆家。人们称作砖头的那位杨司机早已经坐在了炕上,看样子他也洗涮过,黑胡茬儿上的那颗很好看的白米粒儿不在了。
炕头坐着个小老汉,有六十多岁。他欠起屁股喜盈盈地招呼我们说,“快上哇。您儿们快上炕哇。”
吃饭当中我发现,杨司机看外表是个粗人,可他对小老汉却老哥长老哥短的挺尊重。不像书记和主任,一直管小老汉叫老黑豆。
老黑豆也真是老了,夹菜老是夹不紧,老往炕上掉,掉下炕又用手捏起往嘴里送。后来他干脆把左手当成碟儿,就住筷子,这才不往炕上掉东西了,要掉就掉在手心里,再把手心捂在嘴上往肚里吸溜。
喝着酒,门帘一掀进来个女人问说上饭呀不着呢。刘书记给我介绍说,这是黑豆老婆。
“啊!”我差点儿给喊出声来。她刚进门时我以为是黑豆的女儿或者是别的来帮忙做饭的妇女干部。尽管煤油灯不亮,可我也能看得出这个女人是白白净净标标致致的。如果把发型改改,再穿上城里头时兴的服装,说她三十也保准有人信。她怎么竟是炕头上坐着的那个小老头的妻子?我觉得真不该是这样。人们常说鲜花插在牛粪上,看来真有这事。
我对酒没瘾,中午区上招待的饭菜又挺像个样子,再加上一路的颠簸我有点疲乏了。我说我想回去休息。杨司机好像盼我快点离开,他“仙云仙云”地喊过一个大姑娘,让她拿手电送我。
仙云差不多有二十岁,个头不高,眉脸倒是耐端。路上问过,知道她是老黑豆的大女儿。我想问问她妈多大,没问。
她拿手电给我照着路,上坡下坡时还用手托着我的腰。后来问我说你是公安咋没挎枪。噢,她刚才托我的腰感情是在摸我有没有枪。我说来这里的时候把枪上交了。她问我是“五一”的还是“五四”的。我说是“五四”的。她说她打过“五一”的没打过“五四”的。她问枪,使我想起她们家正面墙上贴着“射击能手”的奖状,那一定是她的了。一问,果然是。她说她真想当个兵,就是武装部没人。说着,到了知青排房。
我的宿舍没锁门。进了屋,她用手电给照着,点着煤油灯。知青们过来了。说笑当中我才知道仙云原来是村里的妇联主任,还兼着民兵副连长。真看不出,黑豆小老汉还有这么个了不起的女儿。
半夜,正睡得香,听见有人就奔跑就喊叫杀人。“杀人——”,“杀人——”。睡梦中我被这喊叫声惊醒,一跃身爬起来。可我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在机关的值班室?在追捕逃犯途中的旅店?后来才想起这是在远离城市的榆钱沟。我披着从家带来的警服棉大衣出了院。喊叫声和奔跑声没有了。来的时候那浓厚的云已经散开,天上露出了星星,还有一丝月牙儿。我想我这一定是做了恶梦。骂了自己一声神经病,就又返回屋睡了。
第二日早晨,有人在宿舍门外轻声地叫曹队长。
我们这批带队队长不仅要管好知青,还要帮助大队进一步深入地搞好农业学大寨运动,还让我们兼任着大队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上面要求我们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首先是要轮流到贫下中农家吃派饭。
我开开门,是老黑豆。他笑笑地说,“饭便当了,叫您过去。”我说,“今天怎么还是你们家?”他说,“夜儿是队上招待您。让我老婆给做。今儿才是在我家吃派饭。”
他头天就跟我“您您”的,我以为是沾了书记的光,没想到今天他还是这样的称呼我。
我说,“论年纪你比我父亲也大,以后叫我小曹就行了。”他说,“看您说的。您啥人我啥人。”听了这话,我不由地笑了一声。我说,“那你先回吧。我马上就去。”
我洗涮完出了门,他还在外边等着。说怕我认不得他家。路上,他说腿迟脚慢的,让我头走。看他那客气得有点委琐的样子,我没再跟他说什么,头前走了。他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屁股后头,倒好像是他不认识家,由我给领着路。
一推他们的堂屋门,见杨司机圪蹴在地下给仙云的那两个光头小弟弟洗脸。俩家伙不好好儿洗。有一个像挨了刀的猪尖声地怪叫,有一个像猪吃食似的弄得满地都是水。杨司机在他们的后脑勺一人给了一巴掌,他们才安静下来。我心想说,他怎么又在这里,还给孩子们洗脸,还敢伸手打他们。我很纳闷儿。他是他们家的什么人?
从老黑豆家返回排房,伙房的门开着,别的知青都还没过来,只有小高一个人在做饭,我就问她。小高说曹队长您刚来不知道,这村的稀罕事失笑事儿可多呢。她笑着说,他们那是共家呢。
“共家?”我说。
“也就是朋锅。”她说。
“朋锅?”
“也就是伙伙儿过着呢。”
“伙伙儿过着?”
“就是那个,那个,您慢慢就知道了。”
见小高绕弯着不往明说,我也就不再往下问了。实际上当时她已经说明白了,只不过是我从没听过“共家”、“朋锅”这类的词儿,所以就理解不了“伙伙儿过”的意思。
“您哇看不出?仙云的那两个弟弟是砖头的。”她说。
“杨司机?”我说。
“上边的三个女的才是老黑豆的。”
“这五个孩子的妈,是一个妈?”
“是一个。”
“这么说,她有两个男人?”
“他们这是明着的。村里还有几家暗的。”
“暗的?”
“不公开,但人人都知道。”
“他们也都知道人人都知道?”
“噢。”
小高说完“噢”,红着脸笑了。我也觉得太有点刨根问底了,就把这话题打住,问开了知青的伙食。
半夜,又是在睡得正香的时候,我又听到了有人在奔跑,就跑就“杀人——杀人——”地喊叫。这次我没急着往起爬,我只把头仰起来侧着耳朵听,同时脑子里判断着是不是在做梦。我能听出那人是由远处向排房跑过来又跑了过去。我还听出那人不是大步跑,而是迈着碎步在急急地跑。我还听出只有他一个人在跑。他没在追什么人,也没有人在追他。我扒在窗帘缝儿往外瞅望,外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那声音过去了,再后来就听不着了。我拨着手电看看,半夜三点。和上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间差不多。
那次我认为自己是在做梦,白天也就没跟人说过这事,也没有问问别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第二日我跟小高打问,村里是不是有个疯子。她说没有。我说我黑夜听到有人喊杀人。小高笑着说那是老黑豆又犯了夜游症,他心一不顺就犯这种病,一年总得犯个几回。半夜出来喊一圈儿又回去睡觉,白天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真有意思。这个喊叫着要杀人的人竟然是老黑豆,是那个连筷子都拿不动的小老汉。
社员们都是集体劳动。
每当吃完早饭和中午歇完晌,刘书记就站在当村的井台上,两手圈住嘴,喊:
“社员们啊——动弹哇——出来受哇——”
“老年队耕地——”
“青年队修路——”
“妇女队和男人队打场——”
“社员们啊——动弹哇——出来受哇——”
他要喊这么四回。脚站在原地不动,光上身转,冲着东南西北各来一遍。
阳婆是书记的表,书记是社员的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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