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十歲的王鼎鈞，一生都在寫作，「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完成之日，鼎公已八十有四，一般人都以為他的寫作高峰大概到此為止，沒想到最近六年，鼎公以九十高齡往前回溯，仍然交出一部部新作，一部部讓我們眼睛發亮的新書，如二○一二年《桃花流水杳然去》和《度有涯日記》，以及二○一三年《古文觀止化讀》和《東鳴西應記》。

王鼎鈞成長在新舊交替的時代，讀三字經，也讀大狗叫、小貓跳，王鼎鈞讀過私塾，也接觸新文學作品，如夏丏尊的《文心》，沈從文的自傳，都對他後來的寫作影響甚大，民國三十一年，十七歲的王鼎鈞，因抗日戰火燒到家鄉，從此遠離親人，像大多數的流亡學生，學業時斷時續，在烽火年代，歷經滄桑，一九四九年，他二十四歲，隨上海軍械總庫乘船來到基隆，先後在中廣、《中國時報》和中視服務，持續創作不輟。早期作品《文路》、《短篇小說透視》、《講理》……就展露他豐富的涉獵及對舊文學的根底，《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和《我們現代人》，更是「勵志文學」三寶──多少青年學子都受了它的影響，因而自我惕勵，奮發向上，所以有人說他是「青春歲月的領航員」；王鼎鈞是發光的人，透過「人生三書」，他把光分給我們，讓我們可以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等到散文集《碎琉璃》、《山裏山外》和《左心房漩渦》出版，王鼎鈞蛻變為語言的魔術師，他不斷試驗、變通、調整各類文體，將詩、小說、寓言、極短篇全吸納進入其散文藝術天地，使他的散文有了新的形式和詩的境界又處處含有人生哲理，讀者折服，更讓作家驚豔。一九八八年，他的《左心房漩渦》贏得文壇一片讚嘆，這本書讓他榮獲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圖書金鼎獎、圖書著作金鼎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以及《聯合文學》雜誌和金石堂書店都榮登文學好書和最具影響力的書。

而王鼎鈞自己最念茲在茲的是他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和《文學江湖》。一九九六年，他已七十一歲，「四部曲」只出版了前兩冊，他在當年四月一日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經過市場，見一小販擺攤賣日記簿，忽然想到光陰，隨手買了三本，打算寫三年日記。希望上天再給我三年時間，讓我寫完回憶錄。」

讀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的「流亡學生時代」──《怒目少年》，其中有一段寫中英滇緬之戰，戰地記者譏笑英軍戰力之弱，經常撒退以求自保：「看見英國人的背和手，卻看見中國人的胸膛。」背，指轉身退卻，手，指舉手投降。

中國人在此一戰役，九十六師沿途死亡兩千人，失蹤八百人，但無一人降，無一人叛，前後六個月裡，在緬北號稱鬼門關的野人山裡絕糧，與猴子爭野果，殺蟒獵虎為食。

八年抗戰，大戰役二十一個，小戰役一千一百一十七個，加上小戰鬥三萬八千九百三十一次。幸虧有王鼎鈞為我們寫下抗戰史記，不然中國人冤魂不散。

「回憶錄」單單《關山奪路》就寫了十三年，這是王鼎鈞回憶錄中最重要的一部，從民國三十四寫到三十八（一九四五~一九四九）年，正值國共內戰期間，當時天下已亂，但此書有清晰的脈絡，藉個人離亂的遭遇顯現火焰山似的戰爭年代，王鼎鈞用血肉換來這一部書，書中〈山東青年的艱苦流亡〉，他必需等情感昇華才能寫出來，「入乎其中而又出乎其外」，可以產生文學作品了。作者感謝上天給他時間。他在使用熬了一輩子熬來的寫作自由。

又過四年，「四部曲」終於大功告成，完結篇《文學江湖》，於二○○九年三月出版。這部書有個小標──「在台灣三十年來的人性鍛鍊」；據說有個百歲人瑞常在午夜祈禱時問神：「你把我留在世界上，到底要我為您做什麼？」，王鼎鈞說：「我劫後餘生，該死不死，如果由我來回答這個問題，我會說：『留下我來寫文章，寫回憶錄回饋社會。我寫文章盡心、盡力、盡性、盡意，我追求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盡己之性。走盡天涯，洗盡鉛華，揀盡寒枝，歌盡桃花。漏聲有盡，我言有窮而意無盡。』」

就是這樣的認知，這樣的創作觀，讓王鼎鈞不把自己的痛苦遭遇寫得痛苦，他不要將痛苦轉嫁到讀者身上，或種植到讀者心中，「反而以一種超越姿態喚起今天對那個時代中國人最重要的集體經驗的關注和瞭解，反思戰爭和政治對人心以及人性的傷害」。

王鼎鈞不吶喊，也不喊冤，他平心靜氣地，以「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的境界，用史詩般的壯闊寫下他對民國史的見證，反而產生了一種觸及靈魂的力量，這種對家國記憶的描繪，顯然是一種大歷史大地理的時代聲音。

王鼎鈞為《古文觀止》這部書說了以下一段話：「古文觀止並非人人必讀，讀古文觀止者必須化讀，化，大而化之，食而化之，轉而反之。但觀大略，常有會意。悠然神往，欣然忘食。得其益，承其統，盡其妙。如何化讀？一言難盡。願有緣人以清淨心一展此卷。」

透過老作家的閱讀和書寫，讓我們深刻領會一代文豪的誕生和養成，有其絕對因素，智慧的人，總是一生都在讀書，都在思索，悠然自得的人生，怎麼可能不求自來，王鼎鈞是一代文人典範，他的四十四部著作，永遠值得我們誦讀珍藏。

之二

二○○八年七月，曾編過一本《白先勇書話》，轉眼已經六年。六年前，我還有一對銳利的眼睛，做事動作也比現在俐落，此次編書，明顯感覺吃力，可見歲月不饒人。

鼎公寫作歷史將近七十年，出書四十四冊，談論他書和人的文章，單是台灣，根據張春榮為鼎公編的「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第冊《王鼎鈞》，所列條目近千篇，何況，兩岸開放後，特別是鼎公的「回憶錄四部曲」出版了簡體字版本，研究鼎公的著作和評介大量湧出，所以，當我想為鼎公編一本「書話」，求全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只能說是一部袖珍抽樣本。

在編書過程中最大的發現是，鼎公似乎從未接過退稿，任何一個大文豪，一生寫作不曾有過退稿經驗，中外文壇均屬罕見。

本來還選了一篇很重要的〈冷戰年代一位讀書人的困窘和堅守〉—為大陸學界所重，著有《HTY是怎樣升起的》學人高華（一九五四~二○一一）寫的讀王鼎鈞的《文學江湖》，但三讀四讀之後，發現文章談「史的部分超過文學」，如果我編的是一本歷史文獻，鐵定選入，最後忍痛割愛。

編書辛苦，但這種辛苦是我甘願投入，苦中自有樂趣，非外人能想像，惟一遺憾，一旦編書工作啟動，生活秩序立即大亂，原先井然有條的書房亂了，辦公室更亂成碎紙場，這段期間，朋友到辦公室找我，會看到一個幾乎像是在垃圾堆裡上班的人。奇怪的是，只要別人不到我的世界來，每到中午，我仍然可以暫時推開亂象，前往餐廳優雅的喝咖啡、吃午餐，啊！忙碌之後吃飯味道特別好，回到辦公室，我又甘之如飴的編起爾雅叢書。

人老了，仍能擁有一張屬於自己的辦公桌做一些想做的事，真好！

原來，爾雅一直是我天長地久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