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第一章 麯摺一生/001
第二章 百花井人/014
第三章 廬州滄海/029
第四章 初聞桂香/040
第五章 白雪光升/053
第六章 天山精靈/067
第七章 商場情場/079
第八章 紫蓬故人/090
第九章 頑石觀雪/102
第十章 逃亡插麯/114
第十一章 情天恨海/126
第十二章 傢傢有經/138
第十三章 一錯再錯/150
第十四章 滄海一粟/163
第十五章 追思華年/175
第十六章 命中注定/188
第十七章 孽緣孽果/201
第十八章 終有月圓/211
第十九章 碎雪無聲/224
第二十章 一生沉默/236
第二十一章 曆史洪流/249
第二十二章 不問前塵/262
第二十三章 井中人生/274
精彩文摘:
第一章 麯摺一生
丁成龍清楚地記得,他這一生到現在為止,總共有三次真真切切地想到瞭死亡。
丁成龍八十歲瞭。一九二八年農曆戊辰年,龍年,這年也是民國十七年。閏二月的最後一天,他倒著頭從母親的肚子裏齣來。彼時,魯北那個小山村裏,還飄著雪花。他的第一聲啼哭,吸引瞭雪天裏停在枯樹枝頭的老鴰。
老鴰一共叫瞭三聲。
父親捏著他的紫紅的小臉蛋兒,說:“這孩子一生麯摺!”
父親用的是“麯摺”。教私塾的父親年前剛剛從淮河邊上趕迴來。本來,他應該在半個月前就去新東傢那裏,但為瞭等他的第三個孩子,他留在瞭響堂莊上。他托著剛剛洗淨的三兒子,嘆瞭口氣。
祖父拄著拐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搖瞭搖頭。
站在祖父邊上的是三姨太。祖母逝去經年,大姨太、二姨太也已去世。如今傢裏隻有這個比父親年齡還小的三姨太。有三房姨太,至少能讓人想起丁傢從前的光鮮,但時光與榮耀已不復存在。當下的丁傢,在響堂莊上,已破落到靠父親教私塾的碎銀子來維持。
然而終究是大傢庭。祖父搖搖頭後,吩咐三姨太:“擺幾桌席,請莊子裏的人都來喝酒!”
父親將嫩如小鼠的三兒子放到母親懷裏。他告訴祖父:“必須得去東傢那裏瞭”。人傢的孩子正在等著他念四書五經。傢裏的事,就得靠祖父來操辦瞭。
祖父咳嗽著應答。三姨太拿眼瞟著父親,她的目光糾纏混亂。父親卻不理會,徑自收拾行李,齣發到遠離響堂二百裏的臨淮。
當然,誰都不會想到:父親自此一去,再沒迴過響堂。
酒席照擺,大醉如常。祖父怪罪父親臨走時居然沒有給孩子取個名字,他思忖再三,決定讓這個三孫子大名叫“丁成龍”。至於這名字有何意義,三姨太問瞭兩遍,俱無解釋。母親覺得這名字讀著有些拗口,但既是祖父之意,她也不便違拗,隻好聽從。其實母親心裏明鏡一般知曉:父親對這個三兒子並無多大興趣。年前歸傢,父親望著捧著大肚子的母親,說:“倘若是個女娃纔好!”父親希望有個女娃,母親也是如此希望。可是,偏偏還是男娃。民國十七年,兵荒馬亂。連續幾年莊稼欠收,不遠的運河裏,魚蝦也越來越少。大概是被不斷樹立的那些漆黑的帆船和拖駁所嚇跑瞭。雖然傢道中落,但有父親教私塾的碎銀子,加上祖父每年從院中樹下掏齣的一小袋銀元,日子倒也對付得過去。日子能過,希望便多。想生個女娃,給這丁傢添一星弄瓦之喜,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酒席過後三天,臨淮那邊傳來消息:父親被亂兵給抓走瞭。
丁成龍當然不可能看見這些。丁成龍即使活到瞭八十歲,他也不可能看見他的父親。不過,如此說又有些不太準確,他是看見過他父親的。他齣生時,父親手托著他,還捏瞭捏他的小臉蛋,然而一切毫無印象。丁傢因為丁成龍父親的突然消失,碎銀子也成瞭夢想。祖父嘆息著從院中樹下挖齣最後一袋銀元,但第二天早晨卻不翼而飛。連同銀元一道飛走的還有三姨太。人世蒼涼,人心不古,祖父大哭,嘔血而死。母親領著三個孩子,大的八歲,二的五歲,小的還未滿月,站在雪花之中,看新墳漸起,黃土越來越厚,不由得泣不成聲。大兒子丁成江拉瞭拉母親的衣角。而此時,丁成龍正熟睡著。他沒聽見鞭炮聲,他也沒看見黃土,他隻聞見瞭母親的氣息,雪花的氣息,黃土的氣息,迷濛一片的天空的氣息。
但世事總是迷幻。在後來丁成龍八十多年的歲月中,雪花總是一次一次猝不及防地到來。母親從他三歲開始,不斷地敘說丁傢的過往。母親細眉,圓臉,皮膚卻粗糙。魯北風沙大,她日日在風沙中討生活,自然難以滋潤。直到如今,差不多七十多年後,丁成龍依然記得母親粗糙的皮膚。他用手摸著,鱗殼一般。可是,這種撫摸也隻維持瞭十年。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鼕天,更大的雪天。母親到河邊沙地裏背地瓜,當地瓜背上肩時,她卻一頭栽倒。她一句話也沒留給孩子們,如同父親十年前突然消失一樣。父親和母親,用幾乎相同的決絕的方式,離斷瞭他們同三個兒子的關聯。
那年,大哥丁成江十八歲,二哥丁成海十五歲。
丁成龍十歲。
丁成龍如今坐在廬州城裏淝河邊上的小花園裏。
“麯摺”,這個由兩個字組成的詞,此刻便幻現在丁成龍的腦子裏。他順著這“麯摺”二字,清清楚楚地迴想著這一生三次關於死亡的細節。
人到如此歲數,風花雪月已是塵埃。所有的迴想,核心已不在此,而是更加觸及內在。比如死亡。二十七年前,丁成龍重迴廬州。那時,死亡對他來說,隻是一個曾在腦海裏短暫停留的概念。當然,那也是經過瞭淬火的磨煉。因為淬過火,便有瞭鋼鐵般的冷靜。他更有理由束之高閣,不再理會。可是,自從今年入鞦以來,死亡這個詞,連同“麯摺”,頑固又執著地鑿擊他。或許這是在提醒他:是該迴頭望望自己這一生瞭。人生一世,草木一鞦。總得有次迴望。總結也好,嘆息也罷,既是自己走過來的路,何妨再慢慢地重溯一迴?
丁成龍聽著小花園裏的落葉聲。淝水比早些年更加渾濁瞭,也更加緩慢。這是他這兩年來的發現。同樣是一條河流,水有流得快也有流得慢的時候。河流亦如人心,隻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意?
這樣,丁成龍在這個下午,又進入瞭他所想到的第一次死亡。
那不是母親的突然栽倒。母親栽倒在沙地上後,大雪很快覆蓋瞭沙地。母親成瞭一個倒臥在雪地裏的雪人。安靜,寜靜,甚至是死寂。黃昏時,在小鎮子上逛瞭一天的大哥丁成江迴到傢,問到母親。丁成海和丁成龍一下子愣瞭,母親呢?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母親正在黃泉路上跋涉。丁成江領著丁成海和丁成龍,從莊子東頭尋到莊子西頭,再到莊子北頭、南頭,最後,他們在沙地裏一無所獲。白雪覆蓋瞭一切,母親同所有的沙丘一樣,安然不動。丁成江開始哭泣,丁成海跟著哭泣。丁成龍瞪著眼睛,他沒哭。他這極少哭泣的天性,從齣生開始一直保持到瞭如今。他站在沙地上,不哭,心裏頭卻一陣陣地收緊。他來迴奔跑,左衝右突,如同被人鞭打著。最後,他被一團沙丘絆倒。而在他倒下之後,他感到瞭沙丘的綿軟,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溫暖。他將手伸進沙丘,他準確無誤地摸到瞭母親粗糙的皮膚。他沒有喊,他喊不齣來。喉嚨裏有腥鹹味,有血絲味,有細小的繩子勒緊的感覺。
他伏在沙丘上。
丁成江走過來,哭著問:“咋啦?”
他不說。
丁成海也走過來,問:“咋啦嘛?”
他依然不說。
丁成江走到他身邊,想拉他起來。他死活不動,丁成江彎下腰,他卻用瞭勁,將丁成江拉倒在沙丘上。丁成江一下子明白瞭,丁成江的哭聲更大瞭。
母親就葬在沙地裏。
母親真正地成瞭一塊沙丘。
第二年春天,丁成江帶著丁成海、丁成龍離開瞭響堂莊。
臨淮鎮是淮河邊上的一個大鎮。早晨,臨淮鎮上熱氣蒸騰。大鐵鍋煮著辣糊湯,鬍椒的氣味,直入天空。牛羊雜碎,大饃發糕,一應世上百般好吃,全在這傢傢戶戶的店麵前陳列著。丁成江領著兩個小的,就在這臨淮鎮上混生活。按丁成江的說法是:既要混口飯吃,也還得捎帶著尋尋父親。父親當年就是在來臨淮鎮的路上被抓走的。這些年,母親從未停止過對父親消息的打探。雖然零星,也理不齣眉目,但總是使人感覺到三星兩點的期待。丁成江也便是憑著這期待,在臨淮鎮的碼頭上做搬運工。他有力氣,年輕,能睡。而且,還有兩個小的跟在後麵,他有動力。他夜以繼日,除瞭在碼頭上勞作,就是三個人一道在鎮子上閑逛。
臨淮鎮上新鮮的東西太多。丁成龍喜歡看那些貼在街門上的對聯。
大紅的紙,好看的毛筆字。丁成龍雖然不認識那些字,但他喜歡。他一看見這些字,就像被施瞭魔法,挪不動腿。大哥也拉過幾次,後來便不拉瞭。有一晚,三個人睡在碼頭邊上的工棚裏,漆黑之中,大哥突然說:“成龍,明天送你到鎮上去讀書!”
“讀書?”丁成龍似乎被人一下子推嚮瞭遠方。
“是的,讀書!”大哥用粗糙的手摸著丁成龍的頭,說,“看得齣來,你喜歡讀書,也是讀書的料。那就讀書吧!記得母親曾說,你齣世時,父親說這孩子一生麯摺。我也不懂這麯摺的意思,那就是讀書吧!隻有讀書人纔算得上麯摺!”
丁成龍說:“我不讀,我得跟著你們乾活去。”
二哥一直沉默著。這天上午,大哥纔帶著他到碼頭上第一次扛包。他的背現在酸疼難忍。
大哥將手從丁成龍頭上拿下,說:“就這麼定瞭,明天上午我送你去學校。睡瞭!”
淝河貫穿廬州城。
河水即使再廣闊浩大,但倘若深入進去,其實還是“麯摺”二字。這是丁成龍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念頭。沒有多少人曾看見過淝河水的麯摺,人們看見的都是滿河的流水,攜帶著落葉、垃圾、樹木的碎片、花花綠綠的廣告紙……
現在,丁成龍理解瞭當年父親所說的“麯摺”。
臨淮鎮上的學校一共有兩所,一所是臨淮一中。那是相對來說有錢人纔能上的學校。另一所,就是丁成龍所上的臨淮小學。小學建在文廟之後,高大的文廟大殿,將小學校籠罩在陰影之中。小學其實僅有平房五間。其中教室三間,老師辦公室一間,食堂一間。或許真的有命數,也甚至人世間其實有冥冥注定,丁成龍看見那些端正的漢字,就感到親切、興奮、快活。先生念: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他跟著念: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然後,他又加瞭一句:“樂哉!”
先生笑瞭,旁邊的三五個同學也笑瞭。
這笑聲,雖然這麼些年過去,丁成龍還是覺得這笑聲清澈。後來的歲月中,他聽過無數的笑聲。但像如此清澈的笑聲,他很少再能聽到。他記得的也就兩次。一次是當年在新疆,他送女兒丁昌吉去連隊小學上學。纔七歲的小昌吉抱著他的腿,不讓他離開。他隻好哄著,直到上課鈴響。他抱著昌吉坐到教室裏的課桌前,那一刻那個漂亮的小蔣老師和全班的小朋友都笑瞭。笑聲像無邊無際的嚮日葵被風吹動,還潛藏著小小的波浪。還有一次,是李光雪第一次到百花井時。那應該是一九八四年,丁成龍重迴廬州的第三年。李光雪跟在哥哥李光升的後麵,到孟浩長傢裏做客。李光雪十七歲,正上高二。她額頭光潔,笑容燦爛。孟浩長給丁成龍介紹說:“這是東大圩的光升和光雪兄妹倆,他們的母親就是小書。”
“啊!記得。難怪!”丁成龍一下子想起瞭當年在百花井孟傢老屋裏的那個年輕女人。
他又望瞭哥哥李光升一眼,再看李光雪。就在這個時候,李光雪清澈地笑瞭一聲。丁成龍也就在那聲清澈的笑聲之後,認定瞭這個女孩子。當然,那個時候。丁成龍也絕對不會想到:這個有著清澈笑聲的孩子,將來會跟丁傢發生許許多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事。比起這些故事,他更願意聽到李光雪的笑聲,那麼清澈,明媚,珠玉一般,渾然天成。
四年後,丁成龍離開臨淮小學時,正是他第一次直麵死亡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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