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 001
第一章 挺 进 // 003
第二章 重 围 // 033
第三章 会 师 // 051
第四章 求 救 // 079
第五章 物 资 // 097
第六章 水 源 // 127
第七章 俘 虏 // 145
第八章 情 愫 // 169
第九章 增 援 // 189
第十章 逆 转 // 209
第十一章 反 攻 // 231
第十二章 浴 血 // 255
尾 声 // 279
后 记 // 281
引 子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的抗日战争与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成为一个整体。“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无数青年志士感于国势飘摇,纷纷请缨杀敌,共赴国难,知识青年从军在全国各地形成热潮。中国方面的抵抗,粉碎了日军速战速决的战略企图。
举国抗战全仗滇缅公路获得外界援助,为达到全面封锁中国的目的,日军于1941年末大举入侵缅甸。
根据中英两国签订的共同防御滇缅公路的军事协定,为援助在缅甸作战的盟军英军,打破日军的封锁,国民政府决定派遣一支远征部队入缅作战。“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在那片硝烟弥漫的缅北战区,中国士兵的鲜血染红了缅甸的山,染红了缅甸的水,用浸透硝烟血色的青春碎片,谱写了中国抗战史上的一段恢弘篇章。
因战局失利,加上英军方面背信弃义,中国远征军被迫撤离缅甸。一部分退入英属印度,改编为中国驻印军,在蓝姆伽训练营受训并进行了为期一年的整编。
这一年来,世界格局风云变幻,盛极一时的轴心国大势已去。昔日横行太平洋的日本海军,经中途岛一战,元气大伤;欧州战场上的意大利法西斯政权更是祸起萧墙,风雨飘摇,投降书的腹稿都打好了;东线苏德战场,经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和库尔斯克战役后,德意志第三帝国的纳粹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节节败退,已成明日黄花。
为配合当前的战争形势,中印缅战区司令兼战区最高司令参谋长史迪威中将制定了一个反攻缅北的作战计划,代号“人猿泰山”。
基于这个规模宏大的战略设想,X军(中国驻印军)从印度边境小镇利多出发,跨越印缅边境,首先占领新平洋等太奈河以东地区,建立后勤供应基地;之后翻越野人山,突破孟拱河谷、胡康河谷,攻占战略要地密支那。随着前沿阵地的推进,一支筑路兵团将一条公路从印度的利多一直修到缅甸的密支那,重接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从而打破日军对中国的封锁。与此同时,Y军(中国远征军)从中国云南出兵,以收复怒江西岸为目的。最终X军与Y军会师,全面收复缅甸。
滇缅不仅对中国重要,对日本也同样举足轻重。中途岛海战的失利,宣告了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开始走上彻底溃败的道路,迫使日本加快征服中国的步伐以求扭转战局。两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集中在这里,滇缅不是最大的战场,却是双方精锐之间的较量……
日军方面在侦知中国驻印军正加紧修筑公路后,便令盘踞在沿途的军团加强防守和渗透,企图阻止我军和修筑中的公路向前推进。
中国驻印军根据总指挥所发布的第六号作战命令,着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占领大洛至大龙河及太奈河之交汇点,占领于邦家等地,掩护筑路大军向前推进。
10月24日,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在陈鸣人团长率领下,兵分三路开进胡康河谷。左翼的第一营派出五连为先遣部队,旨在出其不意夺取战略据点——于邦家。
故事便从这里展开,时在1943年11月初,旧历癸未年十月。立冬触手可及。
第一章 挺 进
浩浩渺渺的八百里野人山,除了没有野人,什么都有。
一支队伍再次开进了这片蒙昧的土地,来启发这里未开化的飞禽、没受过高等教育的走兽,还有人性已经退化了的日本皇军,然后班师回国。
官兵们归心似箭,望眼却都被青山遮住。未入胡康河谷,沿途还有些人烟。有时天色渐昏,山脚下的芭蕉林里升起袅袅炊烟,小村落遥遥在望,令人神往不已。至于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遇见一头阔耳长牙的大象,驮着一个阔牙长耳的外邦姑娘;姑娘满口牙床崎岖不平,叽里咕噜地唱咒语一样难懂的歌谣,便能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异国风情了。等一脚进了枯门岭,只有无边的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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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渺渺的八百里野人山,除了没有野人,什么都有。
一支队伍再次开进了这片蒙昧的土地,来启发这里未开化的飞禽、没受过高等教育的走兽,还有人性已经退化了的日本皇军,然后班师回国。
官兵们归心似箭,望眼却都被青山遮住。未入胡康河谷,沿途还有些人烟。有时天色渐昏,山脚下的芭蕉林里升起袅袅炊烟,小村落遥遥在望,令人神往不已。至于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遇见一头阔耳长牙的大象,驮着一个阔牙长耳的外邦姑娘;姑娘满口牙床崎岖不平,叽里咕噜地唱咒语一样难懂的歌谣,便能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异国风情了。等一脚进了枯门岭,只有无边的林莽。
绵延的丛林阴翳蔽天,形态各异的植物层层叠叠,里面又湿又热,是个滋生蚋蚊的好所在。阴历十月的天了,每个人都走得汗津津的,所幸从叶隙筛下的雨丝透进来一些凉意。从四月份开始,大雨在缅甸淋漓了半年之久,雨季过了,又附带赠送了十几天的小雨。胡康河谷上空终日迷迷蒙蒙,山色更显阴澹,极目四望,只有令人生畏的墨绿色——深山、峡谷,葱茏的原始森林,苔藓斑驳的树干,无一不绿,连从印度洋远道而来的热带季风都要入乡随俗似的,迷漫着湿漉漉的绿意。
一片沉寂,幽幽的雨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灰斑鸠调情时的啼唤,咕咕-咕,咕咕-咕,鸣啭不绝;啄木鸟仿佛没有定力的和尚,把树干当木鱼,敲得笃笃作响。
雨,丝毫不影响乌鸦的敏锐嗅觉。一群乌鸦循着腐肉的气息,扑进一丛灌木。地上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来是什么样了,几堆森森白骨上牵连着一个似头非头的东西,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有眼无珠地瞪着天空。啄食完残渣剩肉,乌鸦便栖落枯藤缠绕着的老树上,在昏暗里昏昏欲睡,对马致远的名句是一种很好的诠释。
忽然,乌鸦们哇哇地飞走,劈砍藤蔓的声音近了。疯长的大叶植物没过人头,密不透风,藤蔓像章鱼一样从灌木丛里伸出丑陋的触角,张牙舞爪,或攀着参天怪树,或绞着树木气根,或扯着附生着地衣的枯树,在树干间蜿蜒缠绕。走在最前面的两名士兵身穿胶皮雨衣,不得不借助大砍刀轮番向前劈砍那些藤藤蔓蔓,否则寸步难行。三名士兵手握春田步枪,机警地跟着,另有五六个士兵与他们若即若离,边走边向后传递着信号。大部队则尾随在后,踩着烂草、腐叶,像踩着棉花一样,沿着前锋开辟出的几尺宽小路跟进。上百人的队伍蛇行在这险山恶水里,林里钻,沼中涉,谷底行,时而峰回路转,时而山重水复。
“有人!”在前引路的士兵神情紧张地猫起腰,只觉得有什么在身侧转悠,脚步很轻微,扭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只有扶疏树影。
丛莽里一阵异样的抖动,众人看时,又恢复了常态。后面的五位士兵也跟上来,警惕地四下张望,也没发现什么可疑。
“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人?是你产生错觉了吧!”大家对打头的士兵制造这么大动静很不以为然。
“刚才明明有脚步声。”那个士兵还坚持己见,略想一下,嘀咕道:“活见鬼,难道遇上了‘草上飞’?”
一个矮小的士兵发现了什么,他招呼大家:“快看,这是啥子?”果然,低矮的灌木被压倒了一片,凌乱不堪,倒伏的叶茎挣扎几下,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
有人分析道:“刚有人从这经过……可是,这么大一片,又不像是人踩的,像打滚留下的。”
“谁在这打滚呢,莫不是野人吧?”矮个士兵使劲嗅了嗅,湿湿的泥土气息里夹杂着一股腥气,他想起野人的传说,顿觉身后凉风四起。
一只粗壮的大手掌重重地拍在矮个士兵肩膀上,他浑身一抖,随即听到粗声粗气的山东口音直灌入耳:“想什么呢?学生蛋子!”
矮个士兵回头瞅一眼肩上扛着捷克式轻机枪的汉子,不满地说:“王更有,你想吓死我?”
“神经过敏!这野人山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野人。要真有,俺就抓一头个大的牵回家,驯服了套上犁耕地种田,当牛使唤。”王更有野心勃勃地说。
“看,这又是啥子?”矮个士兵扒开草丛,那里的泥土像被什么东西拱过,凌乱的蹄印清晰可见。
王更有往地上瞥了一眼,摇头说:“学生蛋子,那是啥子?那是猪蹄印子!”
“学生蛋子”跟他辩论:“你咋就肯定这是猪蹄印子,不是羊蹄印子?”
“猪拱土,羊会拱吗?羊是前边吃,后边拉,边吃边拉的,这里连一粒羊屎蛋都没有。”王更有现场普及知识。
“可那边的草是怎么回事,一溜歪拽的,不像是野猪拱的样子。”“学生蛋子”还不服气。
“吴小好,别刨根问底了,快往前走,后面的人都跟上来了。”
才起了几步,吴小好踩到一堆黑乎乎的黏糊东西,他很得意地说:“这个我知道,这是野猪粪。”
“少见多怪!”王更有白了他一眼,叹道:“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前方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怪兽在粗重地喘息,吭吭哧哧的,让人寒毛直竖。
“难不成是鬼引路?”吴小好后背又一阵发凉。
“学生蛋子还真迷信,管他是鬼引路还是仙人指路,跟上去看看!”王更有最富冒险精神,率先顺着痕迹向前搜寻。
腥气更浓,前方土坡上,一丛深草剧烈地抖动着,那正是声响的来源。先前听到脚步的士兵为证明自己的发现,一马当先冲上去,对着草丛里举枪大喝:“不要动!”接着,就听他“哎哟”一声惊叫,一蹦三跳地跑回来,脸色骇得发白,扶着王更有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班、班长,蛇!有蛇!”估计他是吓坏了,两条腿簌簌直抖,站也站不稳。
“什么蛇能喘气这么重,吓人倒怪的,我去看看!”一个胆大的士兵掂掂大砍刀,三步并作两步就过去了,神气非凡。
“我的娘哟!”他只往那地方瞥了一眼,也跳了起来,一脚踩滑,跌坐在湿草上,就地打着哧溜回来了。看来他也被吓坏了,瘫坐地上,六神无主地直喘气。
“出鬼了!到底是什么玩意,这么吓人?”王更有端枪冲过去,赫然看到草丛里蠕动着一条斑斓的大蟒蛇,蜷缩的身躯紧紧缠绕着一头倒霉的野猪,正张着血盆大口,悉悉作声,准备把野猪当早点享用。
王更有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是没有被唬得大叫,也没有坐在地上打哧溜,鬼使神差地就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枪响了,草丛又乱了方向,这条庞然大物丢下早点,在草莽里穿梭自如,转眼不知所踪,只剩下一拨又一拨的脚步声里夹杂着碎草乱石的声响,一团嚷叫。枪声一响,后面的部队登时齐刷刷卧倒一大片,警惕性蛮高。
“怎么回事?”一个尉官从后面队伍急冲冲地赶来,他身姿压得很低,几乎是匍匐前进。
王更有郑重其事地行个礼,答道:“报告排长,发现一条大蛇!”
另一个士兵补充说明:“是只巨蟒!”
那排长稍微松一口气,直起身子骂道:“瞎胡闹!”他又打量着浑身是泥的士兵,问:“没见过蟒蛇吗,怎么就吓成土行孙了?”
“没见过这么大的。”那个士兵实事求是地说。
“比我大腿还粗一圈。”最先发现蟒蛇的士兵惊魂未定,腿肚子还有点抽筋。
“比王更有的腰还粗!”
排长厉声说:“再粗也不能开枪,没接到命令不许乱开枪!”
“不开枪它要吃人哩!”王更有歪着脑袋说。
“呃?”排长皱起了眉头,也歪着脑袋说道:“是你想吃它吧?”
王更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门板牙,说:“俺是有这想法,但是不排除它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俺就先下手为强了。”
“你这么大个头,它吃下去也消化不了。这鬼地方,人吃的东西不多,吃人的东西倒不少!”排长好像也拿王更有无可奈何,自言自语,“发现一条蟒蛇也大惊小怪的,害得我爬了一身泥。”
王更有呵呵地笑出声来,脸上荡起圈圈涟漪。
“还敢笑!”排长一巴掌把王更有的钢盔打成面罩,“别嬉皮笑脸,万一暴露了行踪,唯你是问。”
“是,长官!”王更有半张脸被埋在钢盔里,还是嬉皮笑脸的。
排长向其他几个士兵发问:“你们几个也提高警惕,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士兵们对这个例行的问题有个千篇一律的答案,“我们是中国驻印军新三十八师一一二团第一营江晓垣连部,奉命向于邦家一带迂回穿插,伺机消灭盘踞在那里的日军守敌。”
“万一被日军抓到了呢?”排长又问。
“在被鬼子抓住之前把鬼子干掉!”
“很好!”排长对他们的答案很满意,下达命令,“继续在前带路!连长说了,都给我警觉点。谁要是走了火,暴露了行踪,别怪我陈凤语不讲情面!”
王更有说着风凉话:“这里是野人山,鸟不拉屎,更别说鬼子了。再说,日本人那里都流传着一句话:陈排长到了于邦家,皇军见了泪如麻!”
“闭上你的乌鸦嘴,前面开路!”陈凤语骂道。
于是大家继续摸索前进,继续大刀阔斧地开路。小野猪蛇口脱险,亡命天涯去了,那条蟒蛇当然也另谋点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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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那些不时出没的猛兽,不起眼的威胁更是无处不在。也许正行走之际,冷不防一个东西“啪”的掉进衣领,如果是热的,多半是团鸟粪,至于冰凉的,不用说是只山蚂蝗了。
缅甸的蚂蝗以嗜血和体大著称。一旦有人失足掉进沼泽,蚂蝗便成群结队扑上去,附身后埋头痛饮,不喝到心满意足绝不罢休。假使跌落者能及时被同伴打捞上来,收拾点检,虽然消瘦了许多,看起来和掉下去前判若两人,但好歹也是全身而退。可怜那些无人搭救的,不消片刻,便会被吸食殆尽,只剩一具骨感十足的枯骸。
蚂蝗并非只在沼泽里面翻涌足不出户的,它们水陆两栖作战,密密麻麻地爬到树枝上,发现人畜后,立即像空降部队一样从天而降。据说蚂蝗吮血的手段比较特别,会在动口之时先对受害者进行麻醉,如此一来,受害者就任它吸血而浑然不觉,相当于实施安乐死,是冷血动物中人道主义精神的实践者;相比之下,人类反倒像是冷血动物,因为人类还未博爱到在炮弹上涂抹麻药的高度——没放辣椒水或“八步紧”之类的就很慈悲了。
雨林里还潜伏着另一个吸血家族,那就是蚊子,在这里,三个蚊子一盘菜,绝对不是夸张。这些蚊子平日风餐露宿,难得会出现人类供它们大开斋戒,一时闻香而来,锲而不舍地尾随着士兵,时而偷袭,时而强攻,防不胜防。
这两栖的吸血蚂蝗、横行的食人巨蚁、天上飞的虐蚊,构成了“水陆空”立体作战体系,再加上四处盘踞的日军,缅北山林便成了杀机重重的阿鼻地狱。
好在士兵们配备了美国产的防蚊油和防护头罩,蚊虫不侵,不必再和蚊子斗智斗勇了,洋鬼子的洋玩意就是好。熬到天黑,便是一天的终点,伴着山灵树怪,听着鬼哭狼嚎,歇宿一夜,第二天起来,抖擞抖擞精神,继续赶路。
在密林里挣扎了几天,终于踏进一片榛莽丛集的开阔地,一条早已经荒芜的牛车小道,弯弯曲曲,通向未知的远方。
陈凤语和江晓垣并肩而行,他忽然说:“连长,附近好像有水流的声音!”
江晓垣,一连之长。他听了陈凤语的话,点头说:“大龙河就在眼前了。前面可能就是行动的目的地——于邦家,为了确保突袭的成功,我们在此稍事休整,恢复体能。等渡过了大龙河,我们就成过河的卒子,再没回头路了!”
“连长这话从何说起?”陈凤语对江晓垣最后一句话有些不解。
“从印度出发反攻缅甸伊始,师座就已下过军令状,此番重回缅甸,只许胜,不许败。去年雨季我军在此败北的阴云未散,绵延不绝的野人山脉还遗留着我军战士的几万具枯骨。如果我们首战失利,将会对军心造成灾难性的负面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哪!”
“嗯,我们的任务看似并不艰巨,其实关系全局。可是卑职不明白,为什么只派少量的兵力来此,而且将三个营的有限兵力平铺在河谷,是不是有点冒进了?”
江晓垣满脸无奈,似笑非笑地说:“胡康河谷地形险阻,展不开大兵团作战,有一一二团一个团足以肃清河谷之敌——这是我们的‘天蓬元帅’鲍特纳先生作出的英明决策。”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陈凤语苦笑。
连长江晓垣命令部队原地休息。众人也不顾潮湿,都席地而坐。江晓垣取出望远镜四处观望,四周寂然,杳无人烟。
“报告,俺有重要情况汇报!”王更有惊风扯火地从前面跑了过来。
“王歪头,你有什么重大发现,是不是又看到蟒蛇吃野猪了,或者是野猪吃蟒蛇了?”江晓垣兀自用望远镜向前方观察,不理会他。
“别叫俺绰号,这次是俺真有重大发现。”王更有表现的还挺严肃,难得一见。
“发现了什么?”江晓垣问,“我姑妄听之,你就姑妄言之吧!”
“俺发现了一片树林!”
江晓垣很意外:“哦,我以为你发现了新大陆,这里到处都是树林,哪一片是你发现的?”
“那边!”王更有风水先生似的指点着高坡处的一片浓林,解析道:“连长,排长,你们别再说俺危言耸听,你看看,这片树林子长得不是个地方。”
“这就奇怪了,那你说它该长在哪里才是个地方?”陈凤语有点摸不着头脑。
“俺总觉得那里隐隐约约有股杀气,你看这个地方啊,地势险要,又是咱们的必经之地,要是小日本埋伏在树林里,那还得了。”
王更有指的地方,有一大片浓密的树林,错落地生着芭蕉、棕榈以及毛竹,密密匝匝,周围是一片林空地带,茅草荆棘遍地,稀稀落落地有些半死不活的树。
“我怎么没看出来有什么杀气?”语气里并无紧张,看来王更有的一番描述没有引起江晓垣的高度重视。
王更有还有话要说,吴小好从前面跑来,一脸慌张地喊:“报告!”
陈凤语奇怪地问:“你又发现什么了?”
吴小好好不容易立定脚跟,喘了一口气,才说:“不好了,刚才有个弟兄到那片树林里去‘埋地雷’,候了半天不见人影,我就让人进去催,结果两个人都没出来!”
“跑树林里埋啥地雷?”江晓垣很生气地问。
“就是解大便的意思。他这两天闹肚子,我让他就地解决,他死活不愿意,非要到树林里去。”吴小好如实反映了当时的情况。
形势顿时变得严峻了,要说一个人拉肚子,一时半晌出不来,还说得过去,可是拉肚子又不传染,一个不腹泻的人去叫他,结果两个人都不出来,这就不正常了。
气氛骤然紧张,江晓垣眼皮微跳几下,向后面喊道:“刘治!”
“有!”上尉排长刘治应声出列,“啪”的一个立正,“请连长指示。”
江晓垣下令:“带几个人到那片树林里看看,千万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要开枪。”
“是!”刘治敬个礼招手向前,手下士兵紧随其后。
“王更有,你趴在地上闻什么?”陈凤语看到王更有正伏身地上使劲地嗅着,莫名其妙。
王更有的答案玄之又玄:“报告排长,俺闻闻附近有没有日本人。”
“你还懂闻风知水源,嗅土定军情?”陈凤语冷笑。
“俺还会洒豆成兵。”王更有正脸色倏然一变,惊道:“咦,不好,有情况!”
“你还真闻到了,什么情况?”众人都吃了一惊。
“没闻到,俺看到了!”王更有抬手向前方一指。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的草丛里钻出几个身穿缅甸服装的土著,挥手振臂地向没走多远的刘治他们呼叫着。
“是缅甸人,终于见到人了。”一个士兵很感慨。
“走了几十里路连个人影都没有,这里怎么突然冒出几个土著?”江晓垣觉得有些奇怪。他话音刚落,身边的陈凤语突然叫了声:“小心!”纵身把他扑倒在地。
“砰!”枪声骤起,一发子弹曳光闪电般射来,站在江晓垣身后的一个士兵应声倒地。有人大叫:“有鬼子!”说时迟,那时快,那些“缅甸人”突然向刘治他们甩出几颗手榴弹,然后迅速跳进草莽中不见了。一时间,枪声大作,密集的子弹从不同的方位向这边呼啸而来。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打懵了。江晓垣这才意识到“缅甸人”不是来夹道欢迎的,而是伪装的日本人,本能地叫了声隐蔽,还未作出反应,身边已有多人饮弹而倒。炮弹爆炸后升腾起的滚滚黑烟里,枪声、爆炸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江晓垣伏在地上,飞蝗般的子弹打得他身畔泥土草叶飞溅,他一时间手足无措。待时间帮他恢复了一名指战员的理智,不胜感激这山地的凹凸不平,头上坟起的地势形成了天然的防御工事,假如刚才再向前走十多步,恐怕只有任人宰杀的份了。
“兄弟们别紧张,千万别乱动弹!救护员抢救伤员!”江晓垣安慰着大伙,生怕士兵们吓慌了手脚各自逃窜而成为敌人的靶子。
敌人火力正猛,不容喘息,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不断掠过,压得江晓垣抬不起头来,更无法判断敌军的确切位置,让士兵盲目乱射,只能徒费弹药,甚至暴露位置而白白送命。他急切地喊道:“电报员,马上电告团部:左纵队一营五连江晓垣部在宁邦家附近遭遇伏击。敌情不明,请火速驰援。”电报员马上接通无线电。
“俺就说这分明是个阴谋嘛!排长,早知道这样,那天就该把那条大蟒蛇抓了烤肉串,改善下伙食!”王更有就伏身在刚才的位置原地未动,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卧倒了,才躲过一劫。
陈凤语卧在王更有侧面,说:“到哪儿去找那么大的竹签?就知道吃吃吃,你是不是馋掉大牙了?”
“排长,人生苦短……”
“躺在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吴小好按捺不住,举枪乱射。一枚榴弹在他前面爆炸,掀起的土差点把他活埋。
“吴小好!你被发现了,快离开那里!”陈凤语向吴小好大声吼叫。吴小好赶紧从土里钻出来,手脚撑地,走螃蟹步,横行移动了十几步,回头一看,他离开的地方已经被打得遍地弹痕。
“龟儿子,中鬼子的奸计了!”吴小好吐出嘴里的泥沙,揉着眼骂道,“大鼻子的洋鬼子真吭人不浅,不说只有小股日军吗?我怎么觉得有千军万马呢!”
“学生蛋子,冒冒失失的干什么,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吗?老老实实地待着是你唯一的出路!”王更有缩到一个土坡后面,侧卧于地,不急不躁地咂着一根草叶茎。
“停火,全部停火!”江晓垣忽然喊起来。
“连长,小鬼子好像不听你命令啊,他们还在开火。”王更有天生乐观,枪林弹雨里还不忘调侃。
江晓垣倾听了一会儿,觉得枪声较之开始已显稀疏,于是作出判断:“打伏击的鬼子不超过一百人,估计他们的援军听到枪声很快就会赶到,不能坐以待毙。机枪手,压住鬼子的火力。”
王更有得令后架起机枪对着丛林中闪烁火光的地方横扫过去。其他人也纷纷抄起轻重武器各自寻找敌方火力点射击,凭着武器的优越,很快压制了敌军的火力。
看到日军渐处下风,江晓垣喊道:“兄弟们,冲上去消灭他们,注意分散冲锋,避开子弹,别凑在一起。”
王更有端着机枪刚爬起来,忽听江晓垣冲他喊了声“快卧倒!”接着身边一阵巨响突起,一发掷弹筒射出的榴弹落下来,爆炸掀起又落下的泥土让他睁不开眼。一股热浪将地皮掀起来埋到他身上,耳里顿时嘤嘤作响。
“小鬼子敢用炮轰老子!”王更有从灰土里钻出来,气急败坏地喊叫着,“他奶奶的,俺要大开杀戒了!”见不远处一棵树上有个火力点,火光闪闪,一个长点射过去,便看到一挺轻机枪从树上坠落下来。
“散开!成战斗队列!别挤在一块!”陈凤语的声音。
中国士兵马上组成战斗队列向日军强行突破,各种轻重武器一起开火,射程之内,无论人鬼无一幸免,很快撕裂了日军的散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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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散藏身于灌木丛中的百十余名日军正端枪寻觅攻击目标,本以为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支那军就地消灭;不料敌军火力如此惊人,还没等他们明白怎么回事,便被各种轻重机枪打得晕头转向,眼睁睁地看着从来都不入皇军法眼的支那士兵势不可当地冲向自己的阵地。于是孤注一掷地装上刺刀,准备和冲上来的支那军展开白刃战,以重振大日本帝国武士的声威。
日军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素以步枪射击和拼刺两大绝技独步天下,尤其近身格斗更是拿手好戏。而且日军的武器长度惊人,近一米三的枪体配上五十余公分长的三零式刺刀,“一寸长,一寸强”,不近身便罢,一旦近身,战场上就唯我独尊了。骄气的日军手执傲人的长枪,足以骄傲地称霸一时,堂堂大不列颠帝国的部队都不在话下,区区支那士兵,还是手下败将,何足挂齿!
但日军不幸又犯了一个浅薄的错误,看到中国士兵端着刺刀冲上来,误以为他们会遵守江湖规矩,一对一地单挑。依照日军作战惯例,拼刺刀时枪膛里是没有子弹的,一来出于怕误伤友军的担忧,二来也是自信心的体现。日军伏兵按章办事,打光了枪里的全部子弹就等着与敌人兵刀相见,始料未及的是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招,还没等短兵相接,中国士兵手中的美制汤普森冲锋枪就横扫过来,端着空枪严阵以待的日军刚摆好造型,瞬间被射成了镂空雕塑。
侥幸未死的日军一看情况不对,我等皇军都退掉子弹了,支那人竟然还放枪,明摆着欺人太甚!他们愤然跃出工事要和中国人好好理论,其结果是怒吼着冲上去,哀嚎着倒下来。
所谓“彼一时,此一时”,所向无敌的日本人大概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何况阔别一年。他们现在所面之敌,已不是当年在中国战场上以血肉之躯给日军当活靶的支那军,而是一支在蓝姆伽接受过严格的丛林作战训练的精锐之师,配备全副美式装备,战斗力远非昔日可比。相比之下,日军的装备黯然失色,曾经引以为豪的三八大盖宝刀已老,尤其近身作战,其优越性大为减弱。在拥有较高射速的冲锋枪面前,日军手里的步枪真是横拿不是,竖拿不是,拄拐太长,挑旗又短,还不如抄把标枪更觉实用。
战壕里弥漫着手榴弹爆炸后的烟雾,打伏击的日军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陈凤语和王更有一起一后跃进日军的战壕。
“绿毛鬼?”两人被眼前的日军吓了一跳。原来,这些日军因为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不挪窝,日久天长,竟然长出一身绿苔,和周边景物浑然一体,已经形成了以假乱真的保护色。
一个绿毛鬼睡在战友的尸体上,满脸雨水和血污,他眼皮忽然动了一下,瞥见地上的步枪,猛地抓过来,推弹、关栓、瞄准,一气呵成。可就在他对着陈凤语要扣动扳机的时候,枪杆断了,枪管掉在地上,只剩一截被炸糊了的木枪托举在手里,活像一杆大烟枪。这太出人意料了,还有比这再倒霉的事么,日军端着枪托傻眼了,一脸窘态。
“毛毛球的,拿把枪托吓唬谁呢?”王更有上前一脚,收缴了日军的枪托。
那个日军叽哩哇啦说起蛮语来,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
王更有骂道:“老子听不懂,闭上鸟嘴吧!”抬手一枪,鸟嘴就闭上了。
吴小好也跳了进来,气喘吁吁的问王更有:“老王,你遇到同乡了,怎么聊得这么热乎?”
王更有“啐”一声,道:“俺们两家是邻居,中间隔了一条大海!”
“那日本崽儿跟你叫唤啥子?”吴小好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叫唤啥子?”王更有举起双手做出一副讨饶的表情,“他说:好汉饶命,俺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
“那你咋还开枪?”吴小好试图不停说话来掩饰紧张。
“俺家里还有八个月的老母猪呢!不照样被他们牵走吃了,毛毛球的,俺都没捞到吃一口。”王更有说到动情处,声音哽咽。
陈凤语已经把几具日军尸体检查完了,训斥他们两个:“啰嗦什么!王更有,跟我来。”
“排长,我呢?”吴小好慌忙问。
“吴小好,你在这里守着。”陈凤语和王更有飞身去了,丝毫不顾吴小好极度幽怨的目光。
战场上血腥味越来越浓,军医忙着救治伤员,战士们四处搜寻未死的日军。
吴小好坚守在日军战壕里,心里七上八下,听到四周密集枪声,他感到害怕,可听不到枪声,他更害怕,还不如有些声响能给自己壮胆。他不敢去看日军血肉模糊的尸体,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构思着日军跳起来从后面抓他脖子的情节。
“干啥子让我守着几个死鬼子!”阴风吹来,吴小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越想越怕,操起枪对着日军尸体上一通乱射。枪里的子弹射光了,还不能确认日军会不会尸变跳起来抓自己脖子,他爬出战壕,哭着在荆棘丛里乱窜。
忽听“嗖”的一声,炽热的感觉从他脑后擦过。吴小好心里一揪,绊倒在一个日军的尸体上,步枪甩出老远。他一时情急,在日军尸体上蘸了一手血涂到自己身上,趴下装死。
有人过来了,一只硬底黄皮鞋狠狠地踹在吴小好腰上,吴小好闭着眼一动不动,继续装死。黄皮鞋不依不饶,跳起来用力地跺。吴小好还是不动,咬紧牙关坚持,黄皮鞋反倒一脚重似一脚。
“娘个皮,我跟你拼了!”吴小好腰都快被跺断了,终于按捺不住,怒目圆睁。
日军猝不及防,被吴小好抱腿拖了个趔趄,但很快回过神来,要用刺刀挑吴小好,吴小好死死地抓着枪杆不放。两人边拔河边痛揍对方,拳打脚踢,钢盔都掉了也不管,满地乱滚。
“快来人哪!有鬼子!”吴小好不是对手,被揍得东倒西歪,连声呼叫救兵。
“咚!”他被甩倒在地,后脑勺磕到一块石头上,当场便昏了过去。
听到吴小好的呼救,陈凤语穿树越壕,呼啸而来,对日军连连扣动板机。日军连滚带爬,躲到旁边的丛莽里。
陈凤语子弹打光了,日军开始还击,这回轮到陈凤语连滚带爬了。
好在就近有片低洼,陈凤语一个侧滚翻下去,一颗颗子弹全射进了无辜的泥土里。日军军曹赶过去,想近距离射击,结果陈凤语的性命。他看到那个中国尉官半跪地上,手向右腿探去,再一抬手,一道寒光撕裂了空气向他咽喉疾射过来。
日军下意识地猛一缩头,哧的一声,尺把长的短刀从他光头上划过。他头皮发麻,闻到一股热烘烘的血腥味,顿时像一匹受伤的野兽,抱着头嗷嗷嗥叫起来。
王更有从后面抄过来了,奋起神威,一手抓衣领,一手扣腰带,硬是把那日军托了起来,横扛着肩膀上,风车一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然后直接摔向日军挖好的壕沟里。
那日军脑壳向下,双脚在上,直直地栽在壕沟里,像插在蒜臼子里的鼓槌,可怜一缕忠魂飘飘荡荡地谒见天皇陛下去了。
陈凤语过去捡起短刀,闪着寒光的刀刃上血迹斑斑,他放在鞋底蹭了几下,插进护腿上的刀鞘,说:“牛劲挺大的,一个活口也不留!”这话是针对王更有说的,一半是表扬,一半是批评。
“砸死他!”吴小好醒过来了,就地拾起把他磕晕的那块大石头,要用最原始的丛林方式来复仇。
王更有拦住他,呵斥道:“新兵蛋子,石器时代早过去了,你那武器也太不先进了。”
“我节省子弹的!”吴小好见日军已经死了,气呼呼地把石头丢下。
“还节省子弹,小命都差点让人没收了!”陈凤语对吴小好谆谆告诫,“以后记着两条:第一,对死人要尊重,不管是鬼子还是自己人;第二,对死人要提高警惕,万一碰上装死的,最要人命了。”
王更有拾起一顶破钢盔扣在那个日军的脸上,表情肃穆,撅着屁股,对尸体行个礼,说:“皇军兄弟,对不住了!”从地上捡起一个日军吃空的罐头盒闻了闻,皱着鼻子把它扔了老远,骂道:“鬼子都吃什么猪食,难闻死了!”
陈凤语说:“闻鬼子的夜壶干什么?吴小好,快把步枪捡起来。你们两个,到那边看看,不要单独行动!”
“伙计们,都注意点屁股后面,别让装死的鬼子打了冷枪,小鬼子都是狡猾狡猾地!”王更有大声吆喝,广而告之。刘小好揉着腰,照着日军尸体狠狠踢了十几脚,连本带利报了刚才的仇。
“刚才情况那么危急,你咋就这么悠闲呢?”吴小好和王更有并肩走着,顺便讨教着。
“学生蛋子,俺王更有挨过的枪子比你吃过的花生米都多,等你吃了几顿铁花生,也能像俺一样如鱼得水了。”王更有大言不惭。
吴小好抗议:“别一口一个学生蛋子地叫,我现在是中国驻印军的一名士兵。”
“噢,新兵蛋子!”王更有改了口。
“鬼子又上来了,弟兄们,准备迎战!”爬到树上负责观望的士兵高呼起来。众人赶紧部署就位,进入备战状态。
山坳里一阵狂吠,几百名穿着黄狗皮的日军牵着黄皮狗,纷纷攘攘,鹅行鸭步,都向这边一拥而来。冷森森的刺刀上挑着膏药旗,白森森的尖牙下拖着血红的长舌头,杀气冲天地向这边来了。
前来增援的日军并不知道担任伏击的士兵已悉数被歼——还自负的以为,他们的伏兵布署精妙,一向除了逃命别无所长的中国军队早被大日本帝国的勇士拖住,无法发挥奔逃的特长,只待援兵一到,将其团团围住,来个瓮中捉鳖。结果,无备而来的日军甫一赶到,便遭到已占据有利地势的中国军队迎头痛击。
中国士兵把敌人当成农作物,把手中的先进武器当成弯镰,成片成片地收割秋后的日军,热火朝天。黄澄澄的日军倒了一地,真像捆好的麦个子,摆满了田间地头。
日军毕竟是一群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精悍之师,在摸清了中国军队的火力点后,他们很快表现出惊人的作战能力,三五人组成战斗方阵,交错而有序地向中国士兵的火力据点逼近。日军的八九式掷弹筒和步兵炮也大发淫威,企图瓦解中国官兵的斗志。
一发炮弹落下来,在江晓垣身后炸起满天泥土。
“不好了,连长呢?”有人喊叫起来。
“连长,连长在哪里?”大家跟着失声惊叫。
众人扑向江晓垣刚才的位置,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泥土里抬出来,只见他面目全非,一身戎装支离破碎,已经奄奄一息了。
“救护员!快!连长负伤了!”众人纷纷高喊。
背着药箱的军医们闻声赶到,可惜已无力回天。江晓垣嘴唇颤抖着,抓着陈凤语的手腕,他的手也在颤抖。
“连长,你要挺住啊!”陈凤语握住连长的手,四只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江晓垣瞪着陈凤语,仿佛有千言万语,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眼神渐渐变得昏暗。
“打鬼子啊!”士兵们吼起来了,枪也吼起来,炮也吼起来,中弹的日军也撕心裂肺地吼起来,惊动了远处的虎豹豺狼,也跟着吼,丛林里吼声连成一片,地动山摇。
僵持到了午后,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纵横交错的战壕里,陈凤语边指挥战斗,边督促着步话兵,一遍接着一遍向团部求救。
副排长匍匐而来,向陈凤语哭喊道:“排长,下令撤退吧!再打下去,人都拼光了!”
“还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
陈凤语眉梢微挑,如夜色般黝暗的双眸浮上冷光,声音沉痛地说:“不能撤退,你知道撤退的后果吗?”
“什么后果?”副排长不解地看着陈凤语。
“坚守待援,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抱头鼠窜,必定会被敌人穷追猛打,有可能全军覆没。我们一旦首战失利,就会动摇整个军心,甚至破坏了‘人猿泰山’的计划,经历了去年的大溃败,我们再也败不起了!”陈凤语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能援引江晓垣的话。
“什么人猿泰山人猿黄山的,子弹已经不多了,我们怎么办,坐在这里等死吗?”副排长哭丧着脸。
陈凤语稍作凝思,轻描淡写地说:“这里地势险要,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弃。告诉弟兄们,团部离此不远,即刻就能赶来救援。”
“还要多久?”副排长显然不太相信这话。
“很快吧!”陈凤语喃喃地回答,底气不足。他看副排长还有些疑惑,吼道:“明白吗?”
“明白了!”副排长和他比赛嗓门,吼得更响亮,满脸泪水。
陈凤语抄起冲锋枪,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日军身上。士兵们各有各的怒火,却有相同的发泄方式和对象。子弹打光了,就扔手榴弹,手榴弹用光了,就地捡起先前日军遗落的武器继续作战。
“吴小好,快,快准备子弹!”王更有不顾头上流弹乱飞,对着因缺少冷却剂而发红的枪管喊着,“日本鬼子真他奶奶烦人,都到吃晌午饭时间了还打,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一伙日军猫着腰向这边冲来,王更有紧扣扳机,“哒哒哒”又一梭子弹打出去,在几个日军身上迸出团团血雾。
吴小好嘟囔着:“援军咋个还不来?再不来,我们都得洗白,等他们来了,也只能给咱们收尸喽!”
“伙计,你说的什么,俺没听清。这鬼子怎么打不完呢,难道说还有个母鬼子在后面一窝接一窝地生吗?”王更有望着穿着黄色军服的日军如倾巢扑来的黄蜂,心情焦炙万分,“检查下,子弹还有多少?”
吴小好沮丧地吼:“真背时,子弹这么少了,你不晓得省着点打呀?”
王更紧咬着牙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小子朝俺穷叫啥,有种过去跟鬼子理论,告诉他们俺子弹不多了,能不能少上来几个人?”
吴小好当然没这个胆量,就不再理会他。
日军疯狂的攻势暂时中止,王更有嚷叫起来:“排长,没有多少子弹了!”
陈凤语阴沉着脸,大声说:“王歪头,你脚底就有一挺拐把子,还能应付一阵。”拐把子,在歪把子机枪基础上改进的九六式轻机枪,日本血统,含捷克基因。
“鬼子的破烂玩意,歪把子,拐把子,王八盒子,连自杀都能卡壳!”王更有对日军的武器不屑一顾。
陈凤语把轻机枪放到王更有面前,对他狞笑:“歪脖子的人用歪把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了,非常配套!”
“怪模怪样,比歪把子强不到哪儿去!”王更有耸了耸肩,无奈地展开机枪脚架,丁零当啷地摆弄一番,扭头问刘小好:“新兵蛋子,害怕吗?”
吴小好一直发抖的腿早说明一切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吴小好瞪了王更有一眼。王更有手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
“兄弟,没什么可害怕的!说实在的,看这情形,咱是要死在一块了。记得留下两颗子弹,宁可自杀也别让日本人活捉了!死有死法,活有活法,咱不是猪,不是羊,不能睡倒身让人随便放血。”
吴小好心里一热,眼泪汪汪说:“老王,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
王更有再向他发表临终遗言:“把耳朵支起来听着,万一俺英勇受伤了,你就从后面给俺一枪,千万别给鬼子留活口。俺先走了,你还用俺的枪打他娘的鬼子!”言下之意,是要吴小好追寻先烈足迹,秉承革命遗志,继续战斗。
“给你一枪?”吴小好面露难色,“老王,我下不了这个手啊!”
“鬼子又上来了!”王更有吼叫起来,腮贴枪托,手指扣动扳机,瞪起了牛眼,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相当骇人,“战场不是考场,不是摇笔杆的地方,别像个娘们样扭扭捏捏的!”
吴小好不像他那样视死如归,反过来开导他说:“别说丧气话,万一我刚崩了你,援兵就到了,那你死得岂不冤枉?”
“俺也不想死,是鬼子非要赶尽杀绝,小鬼子今天要能放俺一马,俺早就脚底抹油,溜回山东老家去了。”王更有嘴和手都不闲着,眼盯着前方,沾满泥土的脸忽然大放异彩,咧着嘴狂笑不止。
吴小好疑心王更有疯了,正错愕地看着他,只听他声音里难抑止的激动:“伙计,时来运转了,你可真是能掐会算,刚说援兵,援兵就真的来了!哈!哈!哈!”
“真的假的?”吴小好半信半疑,心想这一不靠海二无沙漠的,王更有还能看到海市蜃楼?他从掩体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果然看见日军阵后大乱,无数发炮弹呼啸着落入敌阵,残肢断体伴随着泥土枝叶被爆炸产生的气浪抛向半空,一顶破了个洞的钢盔挂在枯树枝上,揺摇晃晃的。紧接着敌军侧翼枪声如暴风骤雨般滚滚而来。
日军乱了阵脚,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打枪才好。日本指挥官见势不妙,急令撤退,自己身先士卒跑在最前面。虽然临阵退缩有损大日本帝国的颜面,但颜面是可以找回来的,丢了不疼不痒;命只有一条,丢了就找不回来了。当务之急当然是逃命要紧。
终于把援兵盼来了!绝路逢生的五连士兵如久旱逢甘霖,顿时精神倍增,欢呼着冲出工事。
4
前来增援的是一一二团第一营。原来,一一二团主力就在附近,团长陈鸣人得知五连遭遇日军伏击,大为震惊。一面将敌情向大本营汇报,一面急令一营营长、陆军少校李克己率领一个加强连,配属迫击炮、重机枪各一个排火速驰援,就地消灭或拖住日军,以赢得宝贵时间。
李克己部接令后率部急行而至,正挽救第五连于败军之际、危难之间。
“现在谁是指挥官?”李克己问。
“报告营长,是我!”陈凤语走出队列,敬礼答道。
当得知连同江晓垣、刘治等三十余名官兵业已阵亡的噩耗后,李克己不胜感伤,悲叹道:“千秋家国一时破,万代忠骨四地存。”随即安排人员将江晓垣等人的尸体运送到后方,其余官兵全力追袭残敌,直取于邦家。
日军不愧训练有素,连逃跑都是循序渐退,不乱章法。日本人大都是矮人,两条腿的长度有点先天不足,但都是兔子腿,并且不是家兔腿,而是野兔腿,行军速度乃是举世公认的,用“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来形容都不为过。如今前有指挥官领路,后有敌人追赶,日军无不撒开飞毛腿,径奔营地,真是两腋生风,如有神助,相比之下,当年英法联军著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都望尘莫及。
当李克己部追至于邦家日军阵地时,除了十几个倒霉的鬼子落在后面为前军当挡箭牌,被乱枪打得屁股上布片和血肉横飞外,大部分日军都安然遁入巢穴,并很快完成部署。
陈凤语带着五连弟兄冲锋在前,刚一冲到日军阵地前,死神就向他们面露狰狞,十几个士兵冷不防被从两侧射来的子弹击中,倒下一片。几个中弹的士兵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或是胸口,剧烈地哀嚎,在地上翻滚抽搐。
“别往前冲,鬼子有洞窟阵地!”陈凤语大喊,随后赶到的士兵随即卧倒,被猛烈的火力压制着抬不起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负伤的战友在痛苦中挣扎着死去。从不同角度射来的子弹汇成一道道火力网封锁了整个战场,上空不时有炮弹呼啸而下,炮弹引燃了枯草,火苗四处蹿腾蔓延,交织成一片绚烂的火光,滚滚浓烟呛得天空脸色阴霾。
“情报有误啊,这哪里是只有区区数十个日军!”眼前的场景令李克己焦虑不安起来。日军阵地都用纵深的据点群构成,极其坚固,易守难攻。背水而战本是兵家大忌,日军竟然选择在此布防,看来是下定决心破釜沉舟的,如果采取强攻只会两败俱伤。最让他担心的是,大龙河东岸乔家或驻扎着大量日军,如果彼岸日军一旦渡河并迂回到自己阵后,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事实情况不出李克己所料。于邦家地处林海高地,位于宁干萨坎与太柏家之间,居大龙河西岸,三面依林,一面傍水,地势甚是险要,为太柏家的桥头堡。日军早已派出超过一个大队的兵力据守此地,并构建了环环相扣的野战阵地,准备与联军决一死战,而联军对此却毫无所知。目空一切的美国指挥官坚称于邦家仅有为数不多的日军驻扎,杀鸡焉用宰牛刀,接受过美式训练且全副美式装备的驻印军一个连就可以兵不血刃将此地拿下,若兴师动众去肃清区区数十日军,纯粹是高射炮打蚊子。
“传令兵!”李克己见天色渐晚,意识到该是作出决断的时候了,否则,一旦夜幕降临,敌军从后偷袭,将会把全营官兵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指战员在战场上的一念之差或片刻犹豫就可能贻误战机甚至导致兵败如山。
“有——”传令兵就卧在李克己不远处,听到叫唤后匍匐而来。
“传令下去,命一排长陈凤语率一个排的兵力在阵前与敌人胶着对峙,务必粘住日军火力,以军号为令,听号则退,在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不得后退半步;其余人员随我后撤,还有,丢失军需辎重者按临战逃脱论处!去吧。”虽然传令兵就近在眼前,但枪炮声震耳欲聋,李克己不得不高声呼叫。传令兵应了一声,随即向前蛇形爬去。
枪声渐远,大部分官兵依次后退,在李克己的率领下撤到日军伏击江晓垣的高地。李克己仔细查看了日军的工事,敌人很狡猾,把主要的埋伏据点设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密林地处高地,视野开阔,而密林之外,便是通往于邦家的必经之路,四周豁然开朗,树木稀疏,很少有可以蔽身的地方。日军在此挖堑为壕,架巢为碉,工事里面还遗留下许多饮食,可惜再无福消受。
士兵们走进密林,一副极其壮观的景象顿时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片树林原来是一株参天蔽地的大榕树,郁郁葱葱的树冠覆盖了方圆几十丈长宽的大地。它的主干苍老虬劲,盘根错节,十多人环抱也未必能够合围,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互为连理,千沟万壑,斑斑驳驳地长满了淡绿的苔衣。丛丛蔓蔓的气根蜿蜒垂下,随风飘摇,犹如龙钟老人捋着胡须。有些气生根着地后生出新的榕树,上端彼此衔接融入树冠,相互攀扶,蔚然成林。向四周旁逸斜出的枝伸下数百条支柱根,如蟠龙一般深入土中,以吸收养分营养母株及支撑母体。
榕树在民间又有“不死树”之称,往往是多代同堂,难断树龄。下垂的气根不但能在空气中吸取营养,而且入土生根,复成一干,形成支柱或长出新树,新树“子承父业”继续向周围扩张,如此这般“子能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棵大榕树就凭借这种“生生不息”的愚公精神,根盘根、枝连枝,密不透风,构成一座巍峨的天然宫殿,让人叹为观止。
这株独木成林的榕树静静矗立在薄暮中,阴影魆魆,雄伟苍凉。榕树林外,是如众星拱月般横生竖长的芭蕉和葛藤。
士兵们都被这恢弘的气势所震撼。半晌,才有人惊呼:“乖乖,这棵树至少活万把年了吧?俺吃了三十年饭,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树!”
李克己注意到说话的人,五大三粗的,肩上扛着一挺机枪,刚才就属他打得凶猛,撤退时还是被人硬拽下来的,便问道:“我看你面生,你是五连新收编的机枪手吧?”
“报告,新编三十八师一一二团第一营五连准尉王更有,刚刚收编到五连,请长官指示!”王更有立正后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字不正,腔不圆,但每一句话都说得威猛过人。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一一三团里传说中的王歪头!”李克己饶有兴致地瞻仰对方歪着脑袋的样子,啧啧称叹:“我听刘放吾团长提到过你,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哪!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请长官指正。”王更有下意识地调整了下脖子,同时讶异他王更有竟然是个弛名天下的人物,而自己浑然不知,真正意义的名声在“外”。
王更有这人平日就不甚修整边幅,更兼连日行军疏于打点,脸上不免水土肥沃,腮边的胡须饱受滋润,尤其欣欣向荣,长势喜人。他走路时脖子有些倾斜,人送外号“王歪头”。天生异相,贵不可言。
一旁的吴小好直羡慕他有这么个让长官过目不忘的体貌特征,自叹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得不到上峰赏识,永无出头之日。
“头歪不要紧,只要子弹别打歪就成——据说你打机枪是把好手。”李克己语气里充满激赏。
“报告长官,保证弹无虚发。说起来也奇怪了,打鬼子俺就是准,指哪打哪,说打鬼子耳朵就不带擦一根头发的。”王更有迎着营长赏识的目光,不但心花怒放,连脸上都开了花,顾盼生姿。
“好,人有奇貌,必有奇才,看来你这歪头也是天赋异禀哪!”李克己上前拍拍王更有的肩头,以资鼓励。
“多谢长官!”王更有虽然曾遇伯乐,但被夸天赋异禀还是第一次,当下如饮甘霖,越发飘飘然不知所以然。毕竟,能在战场上得到长官的口头赞赏,绝对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承蒙长官不弃,愿意与他肢体接触的话,更为难得,不亚于功勋卓著的军官有幸与国家领袖同桌进餐,简直就让人受宠若惊了。
李克己转身仰望着大榕树,若有所思。半晌,他灵机一动,向身旁的三连长周友良说道:“据说克钦族人尊榕树为神,这棵大榕树历经千年风雨磨砺,吸取天地灵气,也该可以幻化成精了,堪称众神之神也!大榕树若真有灵性,必然能洞悉世事,明辨是非,或许可以护佑我等此役成功。”
众人听了李克己这番话,如闻禅机,都不晓得何意。只有周友良心领神会,默默点头。
“号手,吹军号!”李克己主意已定,他要撤回正在与敌军激战的一排。
没有人回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却没发现号手的影子,看情形大概已经在混战中遇难了。
“传令兵!”李克己几乎是吼起来。
“有!”传令兵是真正地吼起来。
“立即传令给一排长陈凤语,带上所有弟兄撤离火线,且战且退,到此地会合,就是剩一个人,也必须来向我报到!”李克己以一贯的语气坚定说。传令兵敬礼后,如飞去了。
李克己爬到树顶,举起望远镜,看到传令兵猫着腰在草莽中穿行,在接近一排阵地时候,冷不防被一颗流弹正中胸部,身子一歪,仆倒在草丛里。传令兵没有立即死去,他手捂着胸口,艰难地向前爬行着,但只爬了几步远,血流了一地,终于再也不动了。
藏身工事的日军似乎已经感觉事有蹊跷,一旦发现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枪炮齐下。李克己又连续派出两名传令兵,均命丧半途,他一时也无技可施。
“一排困于敌阵之前,如何是好?”李克己见天色渐渐晚了,心中不胜灼急如焚。
“长官,我去!”有人自告奋勇要去传令。
“你是谁?”李克己略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位主动请缨的士兵。
“报告长官,我叫吴小好,五连下士机枪班副射手!我在山里长大,最善于穿山越岭,保证能完成任务。”吴小好急长官之所急,觉得到了自己挺身而出、一显身手的时候了。
李克己审视一番吴小好,除了一张略黑的娃娃脸带着几分稚气的狡黠,并无过人之处,瘦骨嶙峋,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样子,不忍让他前去送命,就说:“好兄弟,这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你没看到刚才三个传令的弟兄都有去无回?”
吴小好偏向虎山行,恳切地说:“长官,反正都得有人要去,我以前就干过传令兵。”杜撰完履历,奋力把胸膛挺起,脖子也尽量向上伸了伸,使身形看上去平空高大出几公分来。
李克己略一踌躇,点头允诺,并嘱咐:“好,你去吧,不过一定要留意。”吴小好欣然答是。
“伙计,你注意点啊,小鬼子狡猾狡猾地!”王更有也不无担心,走过去吐口口水在手心,然后按在吴小好的脑门上,“借点神水给你,保你平安。”
“去你的,晦气!”吴小好扭身蹿了出去,转眼消失在林莽中。
“好小子,有种!”王更有怔怔地看着尤然晃动的草莽,疑惑他哪儿来这股神力。
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手执望远镜的李克己脸上,拿他的表情当战场晴雨表。见他神色凝重密云不雨,众人的心都跟着悬到嗓子眼;忽而拨云见日脸露微笑,大家也跟着松了口气;可好天气还没维持多久,又晴转多云,继而黑云翻墨,山雨欲来。
官兵们盯着李克己变幻的表情,大气也不敢出,终于守得云开,见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云淡风轻地说:“真是个浑身是胆的山猴子。”众人的心情这才如雨初霁,逐渐放晴。
接令后,一排官兵陆续撤回,而战壕里的鬼子不明就里,又惧怕中国士兵的冲锋枪,不敢贸然追赶,还缩在工事里打枪放炮,忙得不亦乐乎。
李克己命令清点人数。
“报告营长,有三个弟兄易明明、施召宏、杨重庆下落不明。”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排长陈凤语汗流浃背地报告。
“什么叫下落不明!你陈凤语带的人能带丢了?马上派人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克己不禁怒形于色。
“是!”陈凤语将手一挥,掷地有声地说,“弟兄们,跟我杀回去!”
“慢着……”形势危急,李克己也不愿手下冒险,他踱了几步,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要去了,日军马上就会追来,所有弟兄全部退到树林里。”
众人纷纷退进榕树林,只有李克己一人原地未动,待所有人都进入树林后,他才钻入林子,周友良和几个班、排长都围在他的左右等待部署。
“机枪排和迫击炮排到林东工事布防,其余弟兄全部上树隐蔽!等日军进入树林,以我的枪声为攻击令,打他个措手不及!”李克己一声令下,二百余人风流云散,丛林若无其事地归于宁静。
早在入缅之前,新三十八师师长孙立人将军就针对缅北的地理环境,为驻印军制定了一整套山林作战的训练方案。在山林作战,攀爬树木乃是家常便饭,因为树上可以设置岗哨,藏匿狙击手,必要时还可以躲避猛兽袭击。受训后的官兵无不身手敏捷,练就一身攀木援崖的绝活,况且这大榕树虬枝横生,气根缠绕,所以李营官兵轻而易举地就爬了上去。
“史迪威长官真有先见之明,给这次行动取名‘人猿泰山’也是有寓意的,咱们现在真成人猿泰山了!”陈凤语蹲在树杈上,手抓着疏密如帘的气生根做了个荡秋千的动作。
周友良提醒道:“弟兄们,检查枪弹,注意隐蔽,谁要是栽下去砸死了鬼子可不算功劳啊!”
“等小鬼子来了弟兄们撒尿淹他!”透过层层气根和繁叶,不远处传来王更有的声音,可循声望去,却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负责观望的士兵学了三声鸟叫,鬼子来了,林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日军一路追来,哪里还有中国士兵的身影,只有婆娑的大榕树,幽深的树林,阴森森地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神秘。带队的日军指挥官是第五十五联队副队长平田一郎大佐,他警惕地示意士兵待命,四下扫视一番后,做了个手势,近百名日军立即呈扇形散开,鱼贯进入树林。
时已黄昏,林中黯淡幽深,一片死寂。日军如同闯入阴堂墓室,提心吊胆地在林立的榕树根间穿来绕去,除了发现部分支那军藏匿的军需辎重外,什么也没发现,支那士兵居然平空消失了。
一个搜索到大榕树下的日军无意间抬起头,繁密的树叶深处黑黝黝的似乎暗藏玄机,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终于看到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确切地说,是个人的身影。这真是个重大的发现。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浮而未落,嘴巴张而未开,枪声猝然响了,打破了林子的寂静,也打破了他的脑袋。中枪的日军身体晃悠着一头栽倒,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血液涂了一地。
几乎紧随着李克己的枪声,树上的百十支长短枪居高临下一起开火,子弹如雨点般泻下。可怜树下的日军连亚当、夏娃遮羞用的那么大的掩体也没有,嗥叫着四散奔逃。一伙日军慌不择路逃到林子东面,正撞到埋伏在那里的重机枪手的枪口上,被一通扫射打得人无完人,尸无全尸。
守在林外的日军人人心惊,个个肉跳,惊恐地望着那片树林。他们只能听到林里密集的枪声,和己方士兵凄厉的呼号不时响起,至于发生了什么事,谁敢进去探个究竟?
平田一郎大佐握着军刀的手微微颤抖,圆睁双眼,瞪得俩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喘息之间,只见二十几个日本兵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其余的士兵再也没有现身。
“混蛋!”气急败坏的平田“铮”地抽出军刀,按捺不住要冲进林子与敌军决一死战,当然,他最终按捺住了。“把支那兵全部炸死在里面!”平田挥刀狂呼,事到如今,也只好使出看家本事了。
早已布署待命的八九式掷弹筒和九二式步兵炮开始大发神威,开炮!开炮!随着平田的怒吼,一发发炮弹咆哮着轰向铺着淡淡晚霞的榕树林。
5
炮弹不断落在树冠上爆炸,震得断枝碎叶簌簌落下。
“弟兄们,赶快下树,小心被弹片伤到。”李克己凌空跃下,大家也纷纷跳了下来。为防止日军突入,李克己命令重机枪排赶到阵前工事布防,准备对逼近的日军予以射杀。
“乖乖,小日本真是无恶不作,跟大树干起架来了!”王更有感叹地摩挲着树皮,安抚道:“放心,伙计,等会俺替你报仇!”
日军的随军火炮轻便灵活,以机动性能好著称,不足之处是口径不大,炮弹初速低,无论精度、力度都无法对隐匿密林的李营官兵构成多大威胁。折腾了一傍晚未有丝毫斩获,白白损耗炮弹无数。平田一郎命令炮火暂停,然后举起望远镜瞄向榕树林。
日本迫击炮一停,李克己轻蔑地笑了,向大榕树外瞥了一眼,回头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让皇军兄弟休息一下,该咱们的迫击炮露一手了!”
这已经是浓暮冥冥时候,林子里人影幢幢,平田放下望远镜,满心狐疑地凝视着大榕树,心底突然升腾起一种不祥之感。
“撤退!”当他醒悟过来,一切为时已晚。李营的迫击炮开始还以颜色,炮弹夹着哨音从天而降。一个个大火球在日军部队中升腾而起,耀眼的弧光和迸射的火焰绚烂夺目。后退不及的日军被抛向半空,漫天血肉残肢纷纷落下,火光与血影交织成极其惨烈的境象。
等日军退到安全地带,天已黑得深沉。经这一番损兵折将,日军更加惶惶不安,只得暂时退却。李克己也下令停火,两下各自罢兵。
战士们终于可以喘息片刻,打扫完战场后都抱枪休息。王更有倚着树根打个呵欠,懒洋洋地说:“看来今晚得在这棵树上安营扎寨了!喂,新兵蛋子,今天表现不错,营长还亲自封了你一个外号!”
“你今天也不错,连营长都知道你的雅号,可见你是勇冠三军,名扬天下。”吴小好模仿着李克己的样子,去拍王更有的肩膀,说:“好,好,人有奇貌,必有奇才,看来你这歪头也是天赋异禀哪!”
“哈哈哈,营长真是慧眼识才,听起来那个恣!俺王更有天生就是打机关枪的料。”王更有从军多年没获得今天这么多的好评,得意地端起机枪,作势扫了一圈,嘴里喊着“哒哒哒哒,横扫千军!”然后两手一摊,身子向后仰,做个撒手人寰的动作,说:“小鬼子全都死啦死啦地!”
“你们两个吵吵什么,打一天还没够是吗?”正说着话,陈凤语过来了,“弟兄们,营长召集大家议事,除了值哨的外,全部到大榕树下去。”
“看样子,营长是准备撤退了!”王更有自作聪明地说。
“别散布谣言!”陈凤语狠狠地瞪他一眼,可惜光线昏暗,王更有没有收到,他又下达禁口令:“等会儿管好你那张嘴,别争先恐后地乱发言。”
“现在都提倡新生活了!”王更有不满地据理力争。
“你懂得什么叫新生活?”陈凤语对王更有胡乱引用感到开笑。
“严严整整的纪律、慷慷慨慨的牺牲、实实在在的节约、轰轰烈烈的奋斗。”
“你做到第一条就好了!”
说着话,就到了榕树下,众人里三层外三层,或立或坐,黑压压地围聚在大榕树旁。李克己坐在中央,马灯飘摇的灯光映着他神色凝重的脸。
“诸位弟兄——”李克己顿了顿,把声音抬高后说,“今天五连遭到日军伏击,牺牲了五连长江晓垣以下数十位弟兄,所幸我们已将日军打退,没有挫动锐气。刚才接到团部来电,团座命令我们消灭据守于邦家的日军,如不能歼灭之,则死守此地,拖住日军,为筑路大军赢得宝贵时间。据估计,于邦家的守军超过一个大队,歼灭已基本不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拖住敌军了。弟兄们有什么想法?”
李克己说完,四周却寂然无声。周友良说:“于邦家守敌强悍,而且大龙河对岸可能还驻有大量日军,我们势单力微,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今天已经折了好多弟兄,决不能一味蛮干。”
“据我所知,我们当面之敌系日军的第十八师团五十五联队,号称‘丛林作战之王’,是一支精锐部队,作风凶悍。我们去年就是败在十八师团手里啊!”李克己环视众人,扬声说,“恐怕我们要在此打一场旷持日久的恶仗,大家要有心理准备哪!”
陈凤语双眉攒聚不舒,对日军加以评议:“十八师团官兵大都是来自日本九州的矿工,有‘九州兵团’之称,个个骁勇善战。这窝鼹鼠还参加了南京大屠杀的暴行,每个人都血债累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这帮鬼子编入山下奉文的二十五军,曾经在马来亚战役中,以区区三万兵力俘获了八万装备精良的英军,战斗力不可等闲视之。”
“陈排长说的不错,十八师团的确不好对付,况且人多势众,咱们处在劣势。”
“十八师团不好对付,我们新三十八师就是好惹的?敌人来者不善,我们是善者不来,手里拿的这是冲锋枪,不是戳火棍!”
“对!去年吃了十八师团的亏,今年回来干吗?就是为几万死难的兄弟报仇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怎么地?谅他小鬼子也不是刀枪不入,今天还不是被我们杀得屁滚尿流!”
四面八方都是声音,周友良站起来将手一挥,打断他们,说:“大家听我一言,日军因为天黑摸不清门道才暂时撤退,夜间如果不来偷袭,就是在附近构筑工事,明天一早估计就会向我们进攻,不得不防!营长让弟兄们到这来,不是听你们吹嘘的,大家要献计献策,集思广益,想办法对付敌人,光在这吹牛有什么用,能把日本人吓死?”
陈凤语把李克己和周友良的用意揣度个七八分,正要开口,被一个班长抢占先机说道:“团部主力什么时候能到?弟兄们孤军奋战,万一被日军包围了,我们就必死无疑!”
听到这充满悲观情绪的语调,周友良呵斥道:“一派胡言,谁告诉你被日本人包围了就必死无疑?”
李克己见陈凤语欲说还休,便问道:“陈排长,你有什么想法?”
陈凤语见营长点名,便直言不讳:“卑职以为,日军被我们杀退,不知这里虚实,估计天亮之前不敢再来厮杀,我们不妨趁夜在日军工事的基础上加以改造,修建成更为纵深的防御体系。而且这片榕树林居高临下,可瞰制于邦家的敌军。只要坚守到团部主力赶到,我们在高地火力配合,可将于邦家一举拿下!”
“说得这么文绉绉地干什么?”有人表示不满。
李克己思忖片刻,就着马灯的光亮,用木棍在地上边画边说:“陈排长与我和三连长所见略同。弟兄们听我部署:
“一、将这棵大榕树做成天然的碉堡,以此为外缘主阵地,在大榕树枝干上设轻重机枪巢和哨位,既能观测到敌军的行动,又能居高临下进行射击,如此一来,则树上与地下形成多层次的防御体系。另外,在大树支撑根之间因地制宜,设多个轻重机枪掩体,配合各据点移动攻击,控制两到三个林空地带。这个位置举足轻重,由一排长陈凤语率五连原班人马负责。
“二、这边阵地大约有四个足球场大小,可以在周围构筑八个环形据点,利用天然溶洞为隐蔽洞,用巨石和土包作掩体。各个据点用交通壕连通,以班为单位分兵据守。一旦日军来袭,各班不但可以独立作战,又能火力互相支援。
“三、在据点之外广设鹿砦,构筑工事,边沿都布下用线缠绕的集束手榴弹,埋置地雷,以防鬼子偷袭。各班应严密布防,不得有半点疏忽,一旦敌军压境,必须死守据点。这八个据点牵一发而动全身,失去任何一个都意味着我们无险可守,整个阵地都会随之土崩瓦解。
“四、如大龙河对岸驻有日军重兵,明日必然渡河支援。命机枪连连长吴瑾上尉亲率一个重机枪排占领大龙河渡口,构筑掩体,此举既能切断此岸日军后路,又能封锁河面,阻击对岸来犯之敌,以防日军渡河后包抄我军后路。”
大家听后无不斗志昂扬,李克己见此光景,不失时机地说:“我们占据有利地形,敌人只有正面仰攻,不能包抄侧击,而且四周全是林空,很少有树木作掩护,敌人稍有行动就能被我们发现。日军人数虽多,但装备比我们落后,不足为惧。只要弟兄们报定同赴国难的决心,同心同德,群策群力,可保万无一失。”
众人热血沸腾,都表示愿与敌人血战到底。
大家都依令部署去了。李克己留下吴瑾上尉,意味深长地说:“吴瑾兄,你随我征战多年,战场瞬息万变,作为一名军官应具备随机应变的能力,这一点,我对你是深信不疑的。古人安营扎寨须右背山林,前左水泽。我请兄把守大龙河渡口,一为防御对岸敌军,二来此战非三五日可以取胜,兄当为我全营官兵守住水源。而且大龙河畔是一个林空地带,可作为空投场,美国人的飞机能为我们提供援助。一旦大龙河失守,这里就成绝地了。此任非轻,兄宜勉之。这次反攻缅北,我军全仗着一鼓作气而来,一旦被挫动锐气,必然会动摇军心,届时,你我罪莫大焉!”
吴瑾慨然道:“卑职虽然不才,但既已领此重任,定然不辜负营长厚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乃是军人分内之事,我机枪连弟兄誓做独挡长坂桥的张飞,决不当失街亭的马谡。”
李克己摆手笑道:“吴瑾兄要是成了失街亭的马谡,我李克己与一营弟兄就都要做走麦城的关公喽!言重了!言重了!此去务必便宜行事,能守则守,不能守则退,未出兵不可先说丧气话,于军不利啊!”
吴谨却笑不起来,沉声道:“营长,卑职以为,我团此次行动太过唐突,对敌情不甚明了,却一味深入冒进,恐怕凶多吉少。请营长善自保重,万一卑职有个三长两短的,请看在卑职多年来为营长效犬马之劳的份上,替我照看犬子。”
李克己听他说的黯然,也被触动心绪,怔了一会儿,又莞尔而笑:“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你要上断头台似的,团部明日便能赶到,不必多想。你不要向我托孤,自己的孩子,还是你自己回去管带。至于说本次行动——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们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呵呵,言多无益,你快准备去吧!”
“是!”吴谨庄重地举起右手,面向李克己行了个坚定有力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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