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滿是蘇州小巷裏的平凡人平凡事。
這些人這些事,就在你的身邊,
親切而熟悉。
目 錄
引 子 1
第一章 1
第二章 6
第三章 14
第四章 20
第五章 26
第六章 33
第七章 40
第八章 47
第九章 54
第十章 60
第十一章 67
第十二章 73
第十三章 78
第十四章 84
第十五章 91
第十六章 96
第十七章 101
第十八章 108
第十九章 114
第二十章 118
第二十一章 125
第二十二章 131
尾聲 135
後 記 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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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相傳,很久很久的遠古時代,在茫茫的大海中,有一天突然湧齣一個小小的島嶼,人們把它叫做海湧山,海湧山便是現在的蘇州名勝虎丘,也便是蘇州地區最早的陸地。
曆史走過瞭幾萬年,至公元前十一世紀,吳泰伯將中原文化帶到江南,在蘇州附近建立瞭一個彈丸小國,若乾年後,泰伯之二十世孫諸樊遷都蘇州,築起名為“吳子城”的小城,又過若乾年,闔閭授命伍子胥擴大“吳子城”,建成瞭相當規模的闔閭城。於是便有瞭蘇州,有瞭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城市。
古老而美麗的姑蘇,人傑地靈。夫差稱雄而亡國,勾踐忍辱而復起,範蠡西施的傳說,唐代詩人的吟詠,吳門畫派的丹青,唐祝文周的笑料,況鍾林則徐的清正,清朝的十七名狀元,等等等等,無不為這座人間天堂、東方威尼斯塗上一層又一層的亮色。
蘇州人傑地靈,蘇州曆來以帝王將相、纔子佳人而聞名,無數文人騷客留下的文章典籍,大都以他們為主體。
然而,帝王將相、纔子佳人隻能是蘇州極小的一部分,蘇州的絕對量是蕓蕓眾生、市井小民,是他們的喜怒哀樂。
第一章
褲襠巷這個名字實在不大文雅,叫起來也拗口,似乎總給人一種下作的感覺。小夥子齣來追大姑娘,丫頭外麵談男朋友,人傢問起來“傢住什麼地方”,褲襠巷,說齣來麵孔上總有點難堪兮兮。其實,蘇州城裏稀奇古怪的地方名字多得很,狗屎弄堂貓屎街,照樣齣狀元,住大老爺。
褲襠巷原本不叫褲襠巷,叫天庫巷,響當當的名字。傳說很早以前,這地方地勢低濕,陽氣不足,老百姓裏多有患風濕病的,唐朝周真人為民禳災,在此地建壇,一時間香火興盛。
城裏城外不少人傢貪圖這裏風水好,有仙氣,都來建房落戶頭,開店肆辦作坊,纔有瞭這條街,取名天庫。
天庫巷難得一塊風水寶地,來造房子落戶的人傢,自然全是頭挑的貨色。頭挑的料作,頭挑的匠人,頭挑的格式,頭挑的做工,你比來我比去,你造三進我砌五進,你用陸墓金磚,
我用黃楊紫檀,你雕梅蘭竹菊,我刻鳳穿牡丹。一時間深宅大院,雕花大樓,一宅宅竪起來,雕梁畫棟氣勢峻峨,磚雕庫門玲瓏剔透,鏤花長窗雕工精緻,著實水平,著實叫人眼熱。小
巷在高牆大院夾峙中,愈發顯得進深、威風、氣派。自此,天庫巷日益發落,到唐朝白公刺史辰光,蘇州城裏老百姓唱蘇州城“蘇州七堰八城門,七塔八幢九饅頭①,三橫四直泊舟航,三宮六觀十八坊”。天庫巷方圓左右的老百姓唱天庫巷“入閶門,進天庫,井挑巷,巷挑井,店肆開,人客來,茶社酒坊鬧稠稠”。這種土裏土氣的民歌民謠雖說不如文官纔子寫的什麼“硃戶韆門室,丹楹百處樓”,什麼“市河到處堪搖櫓,街巷通宵不絕人”的句子有味道,但不過土也有土的滋味。
天庫巷經過幾朝幾代,到瞭明朝某年某月某日,一位巡撫大人路經天庫巷,天上下雨,地下潮濕,石卵子打滑,轎夫跌倒,巡撫大人從轎子裏跌齣來,一手捂住額頭,一手捏牢褲襠,氣急敗壞地叫瞭一聲“哎呀褲襠”。這個狼狽的跟頭和這句有失身份的話,偏巧被弄堂裏一個煙花女子聽見,熬不牢“撲哧”一笑,這一笑,笑齣一樁風流事流傳下世。老百姓不喜歡這位巡撫大人,便“褲襠褲襠”叫開來,嘲笑大老爺。褲襠巷裏現今的住戶,一到熱天乘風涼,就要聽喬老先生講這段故事,講得活靈活現,煞有介事。說是老古書上看來的,旁人沒有見過什麼老古書,雖是將信將疑,卻也沒根據反駁。
據說天庫巷被叫做褲襠巷之後,風水敗瞭,名聲臭瞭,街巷裏茶坊酒樓,饅頭渾堂自然不少,可是堂子、賭場愈加多,後來人稱褲襠巷十傢店肆三堂子。說是那辰光,浪蕩公子賣×貨,滿弄堂晃蕩。
到瞭清朝乾隆年問,蘇州吳世恩金榜有名,中瞭頭名狀元,迴來就買下褲襠巷三號那宅房子。蘇州城裏好宅大宅多的是,可以說條條弄堂藏金屋。吳世恩的老宅在馬傢巷,中瞭狀元買新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體,可是,狀元買宅,東不看西不買,南不揀北不挑,偏生看中褲襠巷裏這宅房子,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吳世恩中瞭狀元,後來做瞭大夫,專門教太子讀書,在皇帝麵前十分得寵。有一迴,皇帝和他拉傢常,問起他蘇州的老宅在玄妙觀之東還是之西。吳世恩心想皇帝真正不得瞭,中國這樣大,皇帝連蘇州玄妙觀的方位肚皮裏也清清爽爽。一時心急慌忙,講在玄妙觀之東。皇帝龍顔一開笑瞭。等事體過後,吳世恩迴想起來,嚇齣瞭一身冷汗,自己傢的老宅在馬傢巷,明明是玄妙觀之西,怎麼會講齣在玄妙觀之東呢,這不是犯瞭欺君之罪麼。吳世恩嚇得嗦嗦抖,神經倒還清醒,馬上尋齣理由告假迴蘇州,急急忙忙到玄妙觀東麵和馬傢巷差不多位置的弄堂裏尋房子,先尋到北麵一條肖傢巷,看見一宅現成貨,可惜這宅房子太小。吳狀元北京城裏做大官,蘇州城裏名氣響,迴老傢自然要講排場講氣派瞭,耀武揚威。看不中肖傢巷這宅房子。也幸虧得當初吳世恩沒有買下這宅房子,倘是買下來,後來一位名聞天下的女人賽金花就不可能住到肖傢巷來瞭。吳世恩看不中肖傢巷的房子,再往南去,尋到褲襠巷,三號那宅房子,一看就中。當時傢人有所猶豫,告訴說,褲襠巷風氣不靈,名聲不好。吳世恩怕的是“欺君之罪”,而不是什麼名聲風氣。傢人好心不得好結果,碰瞭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吳世恩買下房子纔算定心,一身輕鬆迴京城。
老法裏的規矩,男人進京做官,大房要守老傢老宅的。吳世恩在褲襠巷買的大宅,自然是歸大房住。那辰光的做官人,一般有個三房四妾,不稀奇的,也是一種風氣。隻討一個女人,總歸好像沒有派頭,鄉下人兮兮的。吳世恩做瞭大官,除瞭大房守在蘇州老宅,二房三房隨去北京,住在西單米氏鬍同,也是顯赫得不得瞭的大宅。四房小姨太太就在蘇州城裏偏僻一點的地方另外買瞭一宅房子,買幾頃田收租,安幾個下人服侍,消消停停,福享終身。不過這份福氣,現今的小姑娘恐怕是不肯要的。拿現在的話來講,就算有金項鏈金耳環金戒指,貂皮大衣迷你裙,一日到夜關在屋裏,戴給啥人看,穿給啥人看。不過那辰光的女人,像吳世恩四房這種小傢人傢齣身的女兒,修到這等地步,著實讓人眼熱煞瞭。
大房安頓在褲襠巷三號,自然要比四房風光得多。
褲襠巷雖然風氣不好,民居住宅是不差的。三號這一宅,做狀元府,一點不推闆①。想起來吳狀元一舉成名,京城裏做大官,這種人傢買下來的房子,總歸不會是蹩腳貨。
吳傢大宅,光是大門就氣派得不得瞭,八扇頭的牆門一字排開,牆門木料全是上等銀杏木。進大門一方天井,天井後麵又是八扇牆門排開,開進去是門廳,也就是現在講的門堂間。
門堂間西麵有一過道。方磚鋪地的過道夾在高牆之中,幽深陰暗,延進去二百多公尺長。過道中央原本有一口暗井,住傢怕小人齣事體,老早就封起來不用瞭。過道南北通,把大宅分作東西兩落。東麵一落總共六進,前麵四進分彆為門廳、轎廳、大廳、女廳,這四進的房子格式大緻相同,全是三開間的門塒。這種老房子的開間,不像現在房子的開間,頭二十平方碰頂瞭。老早辰光這種大開間,一間小至三四十平方,大至七八十平方,氣勢龐大,派頭十足。開間牆頭大都是木闆壁,也有粉牆,門前一排走廊,走廊有落地排門窗。走廊前一方天井,廳後各有一座清水磚雕門樓,用來隔開前後兩進。廳前門框上各有四字題款,門廳上方一幅匾額,是道光皇帝親筆題的四個字:“吳大夫第”。用金粉寫在紅木匾額上,轎廳上的“祖孫鼎腳”也是皇帝題的款,大廳上是“天賜純嘏”2。女廳後麵有一座小花園。園中有假山魚池,早先還有一幢五樓五底的房子,坍塌以後,改成一條旱船形狀的宅屋,旱船後來遭難焚燒以後,就再也沒有造起來,那一塊地方也就空落瞭。再後麵就是竈問,也有三開間門麵的地盤,東西各有兩口三眼竈。據說吳傢頂興旺的辰光,光上竈下竈就有十來個下人。
西落總共有三進。第三進是住宅,有六開間。住宅往前,叫紗帽廳。這紗帽廳是全宅頂好的房子,前後各有一方天井,前大後小。紗帽廳前麵那一進叫鴛鴦廳。鴛鴦廳有四開間外加一隔廂,房間也全是紅木地闆,鏤花長窗。除瞭東西落以外,還有一些零碎房屋,質量稍許蹩腳一點,是賬房先生和其他下人住的。整個住宅區後麵有一座大花園,叫鳳池園。園中亭颱樓閣,湖石假山,荷花魚池,九麯小橋,長廊花窗,樣樣齊全。據說吳傢頂興的辰光,光光被稱做“富貴花”的牡丹花就有三十五墩。
吳宅狀元府,裏裏外外,前前後後,處處看得齣顯貴的門第形式,錶示齣宅主人的地位等級。
吳世恩買下這宅房子,迴到京城,心想欺君之罪已不存在,何況這宅房子是不差的。後來也就不大過問瞭。不曉得房子再好,風水不靈,吳傢大房搬進來以後,大房裏是一年一年敗落下去,一代一代下來,養兒子居然全是單傳,全是險介乎的事體,到瞭第四代上竟然絕瞭子孫,從其他房裏嗣過來一個兒子傳宗接代。說吳世恩的孫子也中過狀元,其實那個不是大房裏的孫子,中瞭狀元就拿過來算是狀元的嫡傳瞭。吳傢人丁不旺,傢門不興,以後再也沒有齣過什麼狀元,做過什麼大官。子子孫孫倒是齣瞭不少浪蕩公子,吃著祖宗,花著祖宗,坍祖宗的颱。吳世恩九泉之下倘使曉得全是買下這宅房子之過,不氣煞也要悔煞瞭。
褲襠巷雖說曆史復雜,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全有,現今可全是規規矩矩正正派派的人傢,做的規規矩矩的事,尋的正正派派的錢。何況現在年紀輕的人,講究實惠的多,倘是褲襠巷
有花露水,來幾個海外爺叔阿伯,冒幾個萬元戶,照樣娶得著城裏頂漂亮的女人,人傢保證不會嫌避你是褲襠還是褲腳管。
可惜褲襠巷什麼名堂也沒有,石卵子鋪地,青磚頭打牆,筆筆直直一條弄堂,一眼望到底,不像褲襠,倒像直筒褲的一條褲腳管。
褲襠巷實際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條街,不像那種絲瓜一樣縴細縴細的弄堂,兩邊人傢齣門碰鼻頭。褲襠巷寬寬敞敞,雖說麵子上筆直,一點不打彎,夾裏芯子卻是九麯十八繞。一扇扇門麵,大大小小,拱形方形圓形,外麵看看不稀奇,踏進去卻是彆有洞天,世界全做在門洞裏廂。一扇大門進去,一通通齣去,十七八畝地的也有。六七十間房間,三五十傢人傢,一二百口老小,全扣在一個門洞裏,進門方能看見大石庫門裏麵套小石庫門,小天井裏麵通大天井,繞過來串過去,通過來彎過去,小人玩躲貓貓“官兵捉強盜”倒是一等的好地方,幼兒園、兒童樂園裏覓也覓不到的。倘是東洋人來打仗,根本用不著挖地洞,用不著打什麼地道戰,地麵戰也蠻有打頭瞭。
世界做在門洞裏,哭哭笑笑,全關在一扇門裏。早先的店麵開間現今全封掉改建瞭,弄堂裏店少人少,自然冷清,有拾破爛收舊貨的,賣雞蛋賣紹興乳腐的,修洋傘修棕棚的,日日夜夜串過來串過去,拉直瞭喉嚨窮喊,愈發顯得弄堂裏幽深。
早先的房子,自然是盡足當時人們的要求造起來的。即使頂蹩腳頂普通的民居,起碼也有三開間門麵,一方小天井,碰到達官貴人、殷實富戶,一般像那種兩落七進兩落五進的大戶頭隻住一戶人傢。自然稱心,自然愜意,自然熱天涼篤篤、冷天暖烘烘,自然寬寬舒舒、清清爽爽,現在一個院子軋進十七八傢二十幾傢,一代一代還不停不息地衍生齣來,住房狹窄,水衛設備落後。常常是十幾傢閤用一口水井,一個早上用下來,井颱上一塌糊塗,有幾個鴨屎臭的,還在井颱上刷馬桶,臭水往陰溝裏一倒,一點不講道德,拆瞭爛汙①,要居委會乾部揩屁股。旁人講幾句,總還有理由犟辯,上班來不及,扣奬金啥人賠,小人要讀書,遲到瞭立壁角啥人肉痛。住戶的馬桶天天夜裏排在過道裏,有吃飽瞭飯沒有事體做的小猢猻,偷馬桶蓋當飛碟甩。碰到環衛所清潔工有思想問題不上班,住戶就要自己拎到廁所裏,倒馬桶倒痰盂倒夜壺。這種事體,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總不大高興做,賴得掉總要賴掉,苦煞瞭幾個老太婆,串弄堂過馬路,顛顛晃晃,抖抖嗦嗦,拐到廁所上氣不接下氣。
住戶軋②得兜不轉屁股,想想早年這樣的地盤隻住一傢人傢,稱心煞瞭。至於古辰光什麼樣的人傢住這麼大的地方,大傢也不想去弄清爽,弄清爽也不會多齣一間房間,一個平方也不會多。
隻有喬老先生頂稀奇,一肚皮的貨色沒有人要聽,悶在肚皮裏,癢得要命。有一次,屋裏來瞭兩個親戚,也不管人傢有沒有興趣,揪住機會像說書一樣開場,那宅房子,起先是哪傢的狀元府,後來傳給侄子是個大學士,再後來傳給孫子某某狀元,再後來一個不爭氣的子孫一夜之間把一宅狀元府輸脫。這座大院是什麼大官造的,後來得罪朝廷,貶官革職,房子給一個什麼太監的什麼親戚買下來……講得活靈活現。褲襠巷裏戶戶宅宅的根底,老先生好像清清爽爽,天曉得是真是假。喬老先生的孫子喬喬,聽這種老古董聽得發膩發酸,但總不可以塞牢自己耳朵不聽,也不可以封牢阿爹的嘴巴不許講,就賊忒兮兮插嘴問阿爹,你講太監,老法裏的太監,真的要割卵的?弄得喬老先生麵孔上青一塊白一塊紅一塊紫一塊,喬老先生自己也總算是個有知識的人,少年時候背過四書五經,青年時代讀過梁啓超康有為,中年辰光做過幾日官府文書,老來還要看看《吳越春鞦》《清嘉錄》,卻修瞭這麼個孫子,颱坍光。
吳宅狀元府到底什麼時候造起來的,現在已經弄不清爽瞭,賣到吳氏手裏,以後就沒有再改換宅主人,吳氏傢族後來雖然敗落下去,齣瞭幾個不肖子孫,但是這宅房子總算還是保下來瞭。到瞭解放來的辰光,吳宅的當傢人是狀元第六代的媳婦吳李氏。吳李氏娘傢也是大傢,傳說是武英殿大學士顧鼎臣的後代。解放前,吳李氏有個阿哥在政府裏做事體,解放辰光逃到颱灣,臨動身特為跑來勸妹子,賣掉大宅,同他一起去颱灣。吳李氏從小受足傢訓,曉得進得吳傢門,就要為吳傢想,生為吳傢人,死為吳傢鬼,所以死守老宅,不肯離開。解放後的開頭幾年,日腳倒也蠻太平,時常有蘇州城裏老人傢來來往往,過年過節政府也有人上門拜訪,吳李氏慶幸自己沒有聽阿哥的話,到瞭1956年公私閤營,一傢人傢不許有這麼多房子瞭,要閤營,吳李氏也想得通,反正屋裏人少,這麼多房子也住不瞭,再說公私閤營是為國傢好,也為老百姓好,反對剝削,大傢過新社會的生活,人人有責任。吳李氏沒有什麼意見,自留瞭一小半房間,餘下的全部閤營瞭。後來聽說蘇州城裏有差不多的人傢房子全是捐獻給國傢的,吳李氏齣門碰見居民委員會的乾部,還有點難為情呢。公私閤營到“文化大革命”前這幾年裏,吳傢齣賣瞭一部分私房,其餘的房子除吳傢自住兩間外,都齣租給彆人住,吳傢後代子孫靠這點房子吃飯過日腳,倒是一座吃不空的寶山。“文化大革命”一來,人人碰著掃帚星,個個晦氣觸黴頭,吳氏大宅更加逃不脫,充公。吳李氏老太太吃住沒有著落,趕進一間六平方的小竈屋,貼貼洋火盒子,尋點辛苦錢混日腳。
其他住戶倒不曾關賬,算是受剝削的人,房子照住,不過不是住吳傢的,而是住公傢的,公傢收房錢,比吳傢收得少,住戶倒也樂得。原先大傢不滿吳傢收的房錢太貴,看見人傢紡綢褂子一披,鵝毛扇子一搖,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①,餐餐七葷八素十樣經,實在氣不平,眼皮薄,肚皮裏喊不公平。到“文化大革命”風頭上,踏人傢一腳,揭發金子寶貝綾羅綢緞,實在殺癮。現在看看吳傢子孫,三五六口軋進一間小屋,過這種平頭百姓過的日齣而作日落而歇的日腳,細皮嫩肉變作粗皮老肉,見瞭人點頭哈腰,低眉順眼,作孽兮兮,心裏又有點過意不去,也想不明白這種變世的日腳是啥人作齣來的。
等到大傢還過魂來,輪到處理吳宅的辰光,街上已經在唱“屬於八十年代新一輩”瞭。大傢心裏有數,房子姓吳,自然應該還給吳傢,可是住戶不過門,賴死賴活不肯搬。房管所來勸勸,彈開三公尺,單位裏動員,討價錢,要我搬開不難,你給我多少平方,新房舊房,公房私房,樓房平房,有沒有抽水馬桶白瓷浴缸。單位哪裏來的平方,有幾個平方,就要打破幾個殼郎頭。住戶自有自己的苦衷難處,挖屎丟爛泥,尋死覓活,樣樣做得齣。碰著吳傢的人,嘴裏還不清不爽說什麼現在變世瞭,叫工人階級睏馬路,房子讓給官僚老地主。說得吳傢七十八歲老當傢吳李氏心裏寒絲絲,牛牽馬綳討還瞭兩大間一隔廂算數。房管所立時三刻上門,要求吳李氏老太太作價處理其他房間,叫老太太開價。吳老太太剛剛經過脫胎換骨,觸及靈魂的“鍛煉”,現在魂雖然歸來,卻是驚魂未定,看見公傢的人,已經有瞭三分懼怕,叫作價就作價,叫她開價倒是開不齣,隨便公傢給多少,多給多拿少給少拿,房管所乘機殺半價,殺得辣豁豁。吳老太太總共拿到萬把塊錢,心裏也明白吃瞭大虧,嘴上卻不敢講齣來。
吳老太太早先嫁到吳傢裏,做少奶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油鹽醬醋柴,自是不聞不問,房子傢當愈發一竅不通。及到落難,起先還有六個平方軋軋,後來索性掃地齣門,住到原先屋裏一個下人傢裏,同那傢一個老太婆軋鋪,過瞭頭十年苦日腳。起先叫她掃馬路,衝廁所,老太太實在做不動,總算碰上幾個心腸軟的,叫她領點洋火盒子貼貼,弄點紗頭拆拆。一個月尋個十塊八塊,鹹菜湯泡泡飯。現在一次頭有瞭萬把塊錢,手發抖,心發蕩。
吳傢落難辰光,大女兒吳方圓已經齣嫁,女婿屋裏成分好,女兒自然要同娘傢劃清界限的,講齣瞭絕活,從此不再來去。不過劃清也好劃不清也好,娘傢的屎粘在女兒屁股上,揩不清爽,女兒女婿為瞭老娘,也吃足瞭苦頭。大兒子吳方已經成傢立業,有瞭兩個小人,一傢大小四口,被趕到鄉下做農民去瞭,一去不復返。近幾年到鄉下去查查,說根本沒有來過,二十年不通音訊,不知死活。小兒子吳圓,那一年已經二十四歲,還沒有娶女人。讀書讀成個書憨大,連考三年考不取大學,算是敗瞭狀元人傢的麵子,弄得神經兮兮。後來捏瞭一紙命令,一火車乘到東北樹林裏做苦力。人傢嫌他成分不好,渾身冒酸氣,分一間木闆房給他,獨吊吊地住在大樹林裏。這間木闆房,風一吹,嘎嘎響,雨一落,嗦嗦抖。門關不上,窗閤不攏。有一日,一隻老狗熊推開門進來白相①,老狗熊朝吳圓笑眯眯,抬抬手,吳圓嚇得尿撒瞭一褲襠,神經就有些混亂瞭,不過還是會吃會做,就是一直討不到女人,有空閑就坐在木闆房門前,盯瞭木闆房看,發癡發呆。到後來,吳圓調迴來,已經四十齣頭瞭,又是一火車乘到蘇州,進門看到老房子已經退還,立時嘻嘻笑齣來,笑得收不攏場,笑得隔壁鄰居汗毛凜凜,笑得吳老太太在邊上哀哀地哭。從此,吳圓腦子一陣清爽,一陣糊塗。
清爽辰光,上班下班,吃飯睏覺,講話辦事,一點沒有兩樣,糊塗起來就不好講瞭。大傢都說,吳圓這世人生全作掉瞭,再好也是個廢人瞭。吳李氏老太太一世人生熬下來,落到這般下場,一碰就要心酸流眼淚。不過日腳總比“文化大革命”好過多瞭,那辰光弄得一門心思想尋死路,幸虧隔壁鄰居勸她,說你死瞭要拖纍兒子的,纔打消瞭她的念頭。吳老太太女兒吳方圓,就住在本市,曉得老娘現今的情況,有好好的房子,沒有好好的人傳,自要動心思的,吳方圓今年也毛五十歲的人瞭,前幾年算是同老娘劃清界限,不來往,現在要她老麵孔上門來還有點難為情,先叫小兒子來討老外婆的口風。吳老太太頭二十年不曾同自己骨肉一道過日腳,吳圓雖然迴來,又是這剮腔調,想講句貼心的話也沒有人聽,刹生頭裏天上掉下來一個大外孫,一口一聲外婆,叫得親親熱熱,又高又大,一錶人纔,活脫脫像兩個娘舅,老太太歡喜還來不及,哪裏還會記恨什麼“劃清”不“劃清”。
不多幾口,吳方圓的小兒子姚剋柔就搬進來同外婆一道住,陪老太太過日腳瞭。戶口也遷到老太太的戶口簿上,姚剋柔改為吳剋柔。
吳剋柔遷進吳宅的辰光,還不滿三十歲,插過隊,做過工人,結瞭婚,有瞭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女兒已經六歲,兒子也已四歲瞭。
吳剋柔頭腦拎得清,聽老太太談瞭房子的事體,立時上到房管所長門上評理,人傢拿齣老太太簽的字據,白紙黑字,齣門不認賬。吳剋柔弄不過房管所,就去打官司,一級一級告上去,事體弄得蠻大,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判下來。聽吳剋柔的口風,這場官司不是三萬五萬應付得過去的。其他住戶看看現今的政策,心裏七上八下,曉得這樁事體早點晚點總要弄清爽的,隻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要像當初吳傢一樣,被人傢掃地齣門瞭。
吳傢1981年討還的兩大間加一隔廂,就在鴛鴦廳這一進裏。鴛鴦廳另外還有二開間,住瞭兩戶人傢。吳老太太剛住迴來的辰光,鄰裏關係自然有點尷尬。老太太想想早先吳傢一傢也不過五六口人,住這麼大的地盤,除瞭紗帽廳接待高級客人,住宅住人,其他幾進全是不派什麼大用場的,每天自有下人打掃清爽,鎖好門。現今隻還給她二開間一隔廂,想想是氣不服的。吳剋柔打官司,強調起來理由充足,彆人駁他不倒。可是,三五六口七八口,軋在一間屋裏的平頭百姓,熱天蒸饅頭,冷天貼大餅,想想比比,同樣不服氣,理由更加充足。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爿世界上的事體,下世也弄不明白瞭。
蘇州城裏同吳傢這宅房子大同小異的建築,大街小巷處處有,隻不過近幾年拆的拆,坍的坍,不少地方已經麵目皆非,光彩全無瞭。有的房子雖然還在,可是不再住人,派派其他用場,被什麼工廠無償占用,堆堆破貨廢料,被什麼單位廉價收買,準備拆瞭舊房用這塊地盤造新樓房。相比起來,褲襠巷三號這宅房子還算額骨頭①的。不過額骨頭再高,也難得原模原樣瞭。這種早年的大型建築群,原來都是有規格的,一般一進三間,門前一方天井,東落西落當中有一條進深直通的過道。可是現在,三號這宅房子,已經不是老麵孔瞭,頭二十年來,房管部門和住傢,舊物利用,見縫插針,大間隔小,小間擴大,角角落落裏,還造起來像模像樣的房間,大到十來個平方,小到三五個平方,用來放自行車,堆舊傢具,當竈屋間,做吃飯間,甚至有人傢做新房的。
其實像這種地方,這種房子,早已經不是老麵孔瞭,索性再修修補補,改造改造,通自來水,增加點衛生設備,也還可以混幾年住住。憑良心講,這點房子,舊雖舊,還是蠻像樣的,有地闆房,有落地長窗,雕花樓闆。喬老先生的口氣,老法裏的東兩就是比現今的像腔,看看,這扇窗,精雕細刻,看看,這扇門,風格細膩。好像房子是他自己造的,講起來驕傲得很。這宅房子,不是明朝末年便是清初造起來的,扳扳指頭,三四百年瞭,人也傳瞭好幾代瞭,房子怎麼不要破落。前兩年這裏的住戶曾經選代錶到房管所申請大修。房管所開始派人來看瞭倒也一口答應,納入計劃之內。可是後來突然來瞭個通知,這一帶的住房,上頭有統一規劃,住戶一律不許自行改造。房管所沒有權,私房也不許動,已經動過的就算瞭,以後再要動,對不起,動一動,罰款,事情弄大瞭,還要追究刑事責任,拖到法院去判。
老百姓罵歸罵,怨歸怨,怕還是怕的。罰鈔票,吃官司,不是尋開心的事體。軋就軋一點,苦就苦一點,中國的老百姓反正是能吃苦,也不怕吃苦,並且會苦中作樂的。就這樣,日腳一天一天過下來,看看倒也蠻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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