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事 在線電子書 圖書標籤: 史鐵生 散文 隨筆 中國文學 寫作的事 寫作 中國 文學
發表於2024-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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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關於音樂的信》有點爛,哈哈,其他都還好。認同他對“美”的觀點,美不是純客觀的,同樣的景緻,撼動得瞭柔軟的心地,卻迷不到死理性派的人。
評分史鐵生的邏輯徹底無敵瞭。
評分人為什麼要寫作?為瞭不自殺。
評分孩子讓理性睡眠,感性跳舞。很喜歡這句話!
評分充實,旺盛,快樂,鎮靜
作傢。1951年生於北京,清華大學附中畢業後,於1969年插隊延安,1972年因病緻癱,轉迴北京,1971年到1981年在 北京某街道工廠做工,後主要從事文學創作,現為北京作傢協會閤同製作傢.1979年開始創作,1983年和1984年分彆以《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和《奶奶的星星》榮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奬。1996年11月,史鐵生的短篇小說《老屋小記》獲得浙江《東海》文學月刊“三十萬東海文學巨奬”金奬(五萬元)。小說記述他在初殘後工作於街道小廠時的經曆。有人稱譽它:“懷舊但不感傷,衝淡悠遠,充滿寓意。”另外,餘華的短篇小說《我的故事》與陳軍的中篇小說《禹風》、蘇童的短篇小說《棚車》(各三萬元)獲二等銀奬。《老屋小記》和《務虛筆記》獲得《作傢報》1996年十佳小說奬。1997年當選北京作協副主席。 1996年11月,史鐵生的短篇小說《老屋小記》獲得浙江《東海》文學月刊“三十萬東海文學巨奬”金奬(五萬元)。小說記述他在初殘後工作於街道小廠時的經曆。有人稱譽它:“懷舊但不感傷,衝淡悠遠,充滿寓意。”另外,餘華的短篇小說《我的故事》與陳軍的中篇小說《禹風》、蘇童的短篇小說《棚車》(各三萬元)獲二等銀奬。《老屋小記》和《務虛筆記》獲得《作傢報》1996年十佳小說奬。1997年當選北京作協副主席。
《寫作的事》
●圖書歸類 文學•隨筆
●基本信息 史鐵生 著,32開,東方齣版中心,ISBN7-80186-434-4,20.00元
●史鐵生說
“我想,有意味的形式不是像玩七巧闆那樣玩齣來的,它決定於創作者對世界的態度......”
“寫作就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隻是一個生物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靜的精神過程。如果求生是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麼人比其他生物已然又多瞭一種本能瞭,那就是不單要活還要活得明白,若不能明白則還不如不活那就乾脆死瞭吧。所以人會自殺,所以人要寫作,所以人是為瞭不至自殺而寫作。這道理真簡單,簡單到容易被忘記。”
●內容簡介
在這本書裏收錄的大多是史鐵生關於文學的思考。作傢談文學往往比專門研究文學的學者談起來更好,有時候甚至比作傢自己的創作還要讓讀者激動。一個好的作傢首先是好的讀者、好的文學理論傢和文學史傢。史鐵生在這本書裏嚮我們展示瞭他豐富的文學識見,以及作傢獨有的敏銳。
●作者小傳
史鐵生,1951年生於北京。7歲上小學,13歲上中學,初中二年未盡文化革命開始,自此與上學無緣。18歲時上山下鄉運動展開,自願去陝北農村插隊,種一年地,喂兩年牛,衣既不豐食且難足,與農民過一樣的日子,纔見瞭一個全麵的中國。3年後雙腿癱瘓,轉迴北京;住院一年有半,治療結束之時即輪椅生涯開始之日。身殘誌且不堅,幾度盼念死神,幸有親人好友愛護備至,又得幽默大師卓彆林指點迷津,方信死是一件最不必急於求成的事。23歲到一傢街道工廠做臨時工,7年。工餘自學英語,但口譯、筆譯均告無門,徹底忘光。又學畫彩蛋,終非興趣所在,半途而廢。然後想起瞭寫作。據說不能四處去深入生活者,操此行當無異自取滅亡,雖心中憂恐,一時也就不顧。莽莽撞撞走上寫作這條路,算來已近卅載,雖時感力不從心,但“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況且於生命之河上漂泊,好歹總是要有條船。30歲上舊病殃及雙腎,不能勝任街道工廠的工作,謝職迴傢。1979年後相繼有《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命若琴弦》《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等小說與散文發錶。1998年終緻尿毒癥,隔日“透析”至今。“透析”後有隨筆集《病隙碎筆》和散文集《記憶與印象》等齣版。作品多次獲奬。現為北京作協閤同製作傢,中國作傢協會會員。
●目錄
1 隨想與反省 19 答自己問 47 自言自語 81 隨筆十三 111 給安妮的信 119 給李健鳴的三封信 135 一封關於音樂的信 139 讀洪峰小說有感 155 宿命的寫作 159 獲“莊重文文學奬”時的書麵發言 163 熟練與陌生 169 復雜的必要 175 無病之病
●書摘
答自己問
一、人為什麼要寫作? 最簡要的迴答就是:為瞭不至於自殺。為什麼要種田呢?為什麼要做工吃飯呢?為瞭不至於餓死凍死。好瞭,寫作就是為瞭不至於自殺。人之為人在於多一個毛病,除瞭活著還得知道究竟活的什麼勁兒。種田做工吃飯乃是為活著提供物質保證,沒有瞭就餓死凍死;寫作便是要為活著找到可靠的理由,終於找不到就難免自殺或還不如自殺。 區分人與動物的界綫有很多條,但因其繁復看似越來越不甚鮮明瞭。譬如“思維和語言”,有些科學傢說“人類可能不是唯一能思維和說話的動物”,另一些科學傢則堅持認為那是人類所獨有的。若以我這非學者的通俗眼光看,倒是有一條非常明顯又簡便的區分綫擺在這兒:會不會自殺(是會不會,不是有沒有)。這天地間會自殺的隻有人類。除瞭活著還要問其理由的隻有人類。豐衣足食且身體健康忽一日發現沒有瞭這樣繼續下去的理由從而想齣跳樓臥軌吃大量安眠藥等等韆條妙計的隻有人類。最後,會寫作的隻有人類。 鯨的集體上岸“自殺”呢?我看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殺,我猜這準是相當於醉後的墜入茅坑之類,真正的自殺是明確地找死,我看鯨不是。倘若有一天科學傢們證明鯨是真正的自殺,那麼我建議趕緊下海去買它們的書,我認為會自殺的類都是會寫作的類。 去除種種錶麵上的原因看,寫作就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隻是一個生物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靜的精神過程。如果求生是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麼人比其他生物已然又多瞭一種本能瞭,那就是不單要活還要活得明白,若不能明白則還不如不活那就乾脆死瞭吧。所以人會自殺,所以人要寫作,所以人是為瞭不緻自殺而寫作。這道理真簡單,簡單到容易被忘記。 二、曆史上自殺瞭的大作傢很多,是怎麼迴事?是自殺意識 導緻寫作行為呢還是相反? 先說後麵一個問題。至少“文化大革命”提供瞭一個證明:在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固然仍有自殺的事情發生,但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自殺的事情就更多。 可是,“文革”中多數的自殺者並不是因為不允許其寫作呀?而被剝奪瞭寫作權利的人倒是多數都沒有自殺呀?我想必是這樣的:寫作行為不一定非用紙筆不可,人可以在肚子裏為生存找到理由。不能這樣乾的人不用誰來剝奪他他也不會寫作,以往從彆人那兒抄來的理由又忽失去,自己又無能再找來一個彆樣的理由,他不自殺還乾什麼?被奪瞭紙筆卻會寫作的人則不同瞭,他在肚子裏寫可怎麼剝奪?以往的理由盡可作灰飛煙滅但他漸漸看齣瞭新的理由,相信瞭還不到去死的時候。譬如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他想我沒乾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打我一頓又怎麼樣人活的是一個誠實!——這便是寫作,他找到的理由是誠實,且不管這理由後來夠不夠用。一個老乾部想,烏雲遮不住太陽事情早晚會弄清楚的到頭來看誰是忠臣誰是奸佞吧——這是他的作品。誌士從中看見瞭人類進步的艱難,不走過法西斯鬍同就到不瞭民主大街和自由廣場,不如活著戰鬥。哲人則發現瞭西緒福斯式的徒勞,又發現這便是存在,又發現人的意義隻可在這存在中獲取,人的歡樂唯在這徒勞中體現。先不論誰的理由更高明,隻說人為靈魂的安寜尋找種種理由的過程即是寫作行為,不是非用紙筆不可。 既如此,又何以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裏自殺的事情會更多呢?原因似有三:一是思想專製就像傳染性癡呆病,能使很多很多的人變得不會自由寫作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自由寫作,他們認定生存的理由隻有專製者給找來的那一個,倘不閤適,則該死的是自己而絕不可能是那理由。二是,它又像自身免疫性疾病,自由的靈魂要抵抗專製,結果憤怒的抗體反殺瞭自己;或是明確地以死來抗議,或是不明確地讓生命本能的憤而自殺來抗議。第三,它又像是不孕癥和近親交配造成的退化,先令少數先進分子的思想不能傳播不能生育,然後慫恿劣種遺傳。 值得放心的是,人類數十萬年進化來的成果不會毀於一旦,專製可以造成一時的愚鈍與睏惑,但隻要會自殺的光榮猶在就不緻退迴成猴子去,有聲的無聲的以死抗議一多,便等於在呼喚自由便注定導緻重新尋找生的理由。自由寫作躲在很多個被窩裏開始然後湧上廣場,迎來一個全新的創造。這創造必定五花八門,將遺老遺少大驚得失色。 順便想到一種會用紙筆卻從不會自由寫作的人,他們除瞭會發現大好形勢外就再發現不瞭彆的。他們不會自殺,他們的不會自殺不是因為找到瞭理由,而是不需要理由,隨便給他個什麼理由他也可以唱,就像鸚鵡。 再說前麵的問題——為什麼很多大作傢自殺瞭?換一種情況看看:你自由地為生存尋找理由,社會也給你這自由,怎麼樣呢?結果你仍然可能找不到。這時候,睏難已不源於社會問題瞭,而是齣自人本的問題的艱深。譬如死亡與殘病,譬如愛情和人與人的不能徹底溝通,譬如對自由的渴望和人的能力的局限,譬如地球終要毀滅那麼人的百般奮鬥究竟意義何在?無窮無盡地解決著矛盾又無窮無盡地産生著矛盾,這樣的生活是否過於荒誕?假如一個極樂世界一個共産主義社會真能呈現,那時就沒有痛苦瞭嗎?沒有痛苦豈不等於沒有矛盾豈不是扯謊?現代人高考落第的痛苦和原始人得不到一顆漿果的痛苦,你能說誰輕誰重?痛苦若為永恒,那麼請問我們招誰惹誰瞭一定要來受此待遇?人活著是為瞭歡樂不是為瞭受罪,不是嗎?如是等等,大約就是那些自殺瞭的大作傢們曾經麵對的問題,他們沒找到這種睏境中活下去的理由,或者他們相信根本就沒有理由如此荒唐地活下去。他們自殺瞭。無疑是件悲哀的事(也許他們應該再堅持一下)。可也是件令人鼓舞的事——首先,人的特徵在他們身上這樣強烈這樣顯著,他們是這樣勇猛地在人與動物之間立瞭一座醒目的界碑。其次,問題隻要提齣(有時候單是問題的提齣就要付死的代價,就像很多疾病是要靠死來發現的),遲早就會有答案,他們用不甘忍受的血為異化之途上的人類指點迷津,至少是發齣警告。假如麥哲倫葬身海底,那也不是羞恥的事。誰會輕衊牛頓的不懂相對論呢?為人類精神尋找新大陸的人,如果因為孤軍奮戰絕望而死那也是光榮。他們麵對的敵人太強大瞭,不是用一顆原子彈可以結束的戰爭;他們麵對的問題太嚴峻太艱深瞭,時至今日人類甚至仍然惶惑其中。所幸有這些不怕死的思考者,不怕被殺,也不怕被苦苦的追尋摺磨死,甚至不怕被麻木的同類誣為怪人或瘋子。我時常覺得他們是真正的天命,蒼天憐恤我們纔派他們來,他們(像魯迅那樣)愛極瞭也恨透瞭,彆的辦法沒有便灑一天一地自己的鮮血,用純真的眼睛問每一個人:你們看到瞭嗎? 我看他們的死就是這樣的。雖然我們希望他們再堅持一下不要急著去死。但我們沒法希望人類在進步的途中不付死的代價。 在這種時候,也可以說是寫作行為導緻瞭自殺意識的。其實這就像陰陽兩極使萬物運動起來一樣,人在不滿與追尋的磁場中不得停息,從猿走來,嚮更人的境界走去。“反動”一詞甚妙,誰不允許人們追尋進而不允許人們不滿,誰自是反動派。 這兒沒有提倡自殺的意思,我想這一點是清楚的。長壽的托爾斯泰比自殺瞭的馬雅可夫斯基更偉大。至於那些因一點平庸的私欲不得滿足便去自殺的人,雖有彆於動物但卻是不如瞭動物,大傢都這樣乾起來,人類不僅無望進步,反有滅種的前途。 三、有人說寫作是為瞭好玩。 大概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他活得比較順遂,以寫作為一項遊戲,以便生活豐富多彩更值得一過。這沒什麼不好,凡可使人快樂的事都是好事,都應該。問題在於,要是實際生活已經夠好玩瞭,他乾嗎還要用寫作來補充呢?他的寫作若僅僅描摹已經夠好玩瞭的實際生活,他又能從寫作中得到什麼額外的好玩呢?顯而易見,他也是有著某類夢想要靠寫作來實現,也是在為生存尋找更為精彩的理由。視此尋找為好玩,實在比把它當成負擔來得深刻(後麵會說到這件事)。那麼,這還是為瞭不緻自殺而寫作嗎?隻要想想假如取消他這遊戲權利會怎麼樣,就知道瞭。對於渴望好玩的人來說,單調無聊的日子也是凶器。更何況,人自打意識到瞭“好玩”,就算中瞭魔瞭,“好玩”的等級步步高升哪有個止境?所以不能不想想究竟怎樣最好玩,也不能不想想到底玩得什麼勁兒,倘若終於不知道呢?那可就不是玩的瞭。隻有意識不到“好玩”的種類,纔能永遠玩得順遂,譬如一隻被嬌慣的狗,一隻馬戲團裏的猴子。所以人在軟弱時會羨慕它們,不必爭辯說誰就是這星球上最燦爛的花朵,但人不是狗乃為基本事實,上帝頂多對此錶示歉意,事實卻要由無辜的我們承當。看人類如何能從這天定的睏境之中找到歡樂的保障吧。 另一種情況是:他為生存尋找理由卻終於看到瞭智力的絕境——你不可能把矛盾認識完,因而你無從根除災難和痛苦;而且他豁達瞭又豁達還是忘不瞭一件事——人是要死的,對於必死的人(以及必歸毀滅的這個宇宙)來說,一切目的都是空的。他又生氣又害怕。他要是連氣帶嚇就這麼死瞭,就無話好說,那未必不是一個有效的歸宿。他沒死他就隻好鎮靜下來。嚮不可能挑戰算得傻瓜行為,他不想當傻瓜,在沮喪中等死也算得傻瓜行為,他覺得當傻瓜並不好玩,他試著振作起來,從重視目的轉而重視瞭過程,唯有過程纔是實在,他想何苦不在這必死的路上縱舞歡歌呢?這麼一想憂恐頓消,便把超越連續的痛苦看成跨欄比賽,便把不斷地解決矛盾當做不盡的遊戲。無論你乾什麼,認其為樂不比嘆其為苦更好嗎?現在他不再驚慌,他懂得瞭上帝的好意:假如沒有距離人可怎麼走哇?(還不都跟史鐵生一樣成瞭癱子?但心路也有距離,方纔提到的這位先生纔有瞭越獄齣監的機會。而且,人生主要是心路的曆程。)他便把上帝賜予的高山和深淵都接過來,“乘物以遊心”,玩它一路,玩得心醉神迷不絆不羈創造不止靈感紛呈。這便是尼采說的酒神精神嗎?他認為人生隻有求助於審美而獲得意義。看來尼采也通禪機,禪說人是“生而為藝術傢”的,“是生活的創造性的藝術傢”。當人類舉著火把,在這星球上縱情歌舞玩耍,前僕後繼,並且鎮靜地想到這是走在通嚮死亡的路上時,就正如尼采所說的,他們既是藝術的創造者和鑒賞者,本身又是藝術品。他們對無邊無際的路途既敬且畏,對自己的弱小和不屈又悲又喜(就如《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他們在威嚴的天幕上看見瞭自己泰然的舞姿,因而受瞭感動受瞭點化,在一株小草一顆沙礫上也聽見美的呼喚,在悲傷與痛苦中也看齣美的靈光,他們找到瞭生存的理由,像加繆的西緒福斯那樣有瞭靠得住的歡樂,這歡樂就是自我完善,就是對自我完善的自賞。他們不像我這麼誇誇其談,隻是極其簡單地說道:啊,這是多麼好玩。 那麼死呢?死我不知道,我沒死過。我不知道它好玩不好玩。我準備最後去玩它,好在它跑不瞭。我隻知道,假如沒有死的催促和提示,我們準會疲疲遝遝地活得沒瞭興緻沒瞭胃口,生活會像八個永遠唱下去的樣闆戲那樣讓人失卻瞭新奇感。上帝是一個聰明的幼兒園阿姨,讓一代一代的孩子們玩同一個遊戲,絕不讓同一個孩子把這遊戲永遠玩下去,他懂得藝術的魅力在於新奇感。謝謝他為我們想得周到。這個遊戲取名“人生”,當你老瞭疲憊瞭吃東西不香瞭娶媳婦也不激動瞭,你就去忘川走上一遭,重新變成一個對世界充滿瞭新奇感的孩子,與上帝閤作重演這悲壯的戲劇。我們完全可以視另一些人的齣世為我們的再生。得承認,我們不知道死是什麼(死人不告訴我們,活人都是瞎說),正因如此我們明智地重視瞭生之過程,玩著,及時地玩好它。便是為瞭什麼壯麗的理想而被釘上十字架,也是你樂意的,你實現瞭生命的驕傲和壯美,你玩好瞭,甭讓彆人報答。 這是我對“好玩”的理解。 四、不想當大師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嗎? 我一會兒覺得這話有理,一會兒又覺得這是鬍說。 一個人,寫小說,無所謂寫什麼隻要能發錶他就寫,隻要寫到能發錶的程度他就開心極瞭。他寫瞭一篇四萬字的小說,編輯說您要是砍下一萬五去咱們就發,他竟然豁達到把砍的權力也交給編輯,他說您看著砍吧編輯,就是砍去兩萬五也可以。然後他呢,他已摸清瞭發錶的程度是什麼程度,便輕車熟路已然又復製齣若乾篇可供編輯去砍的小說瞭。——這時候,也僅僅在這種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有道理的。 其餘的時候我覺得那句話是鬍說。它是“不想當元帥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的套用,套用無罪,但元帥和詩人是截然不同的兩迴事(就像政治和藝術)。元帥麵對的是人際的戰爭,他依仗超群的智力,還要有“一代天驕”式的自信甚至狂妄,他的目的很單純——壓倒一切膽敢與他為敵的人,因此元帥的天纔在於嚮外的徵戰,而且這徵戰是以另一群人的屈服為限的。一個以這樣的元帥為楷模的士兵,當然會是一個最有用的士兵。詩人呢?為瞭強調不如說詩人的天纔齣於絕望(他曾像所有的人一樣嚮外界尋找過幸福天堂,但“過盡韆帆皆不是”,於是詩人纔有瞭存在的必要),他麵對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陣,他是在嚮外的徵戰屢遭失敗之後靠內省去猜斯芬剋斯的謎語的,以便人在天定的睏境中得救。他天天都在問,人是什麼?人到底是什麼要到哪兒去?因為已經迷茫到瞭這種地步,他纔開始寫作。他不過是一個不甘就死的迷路者,他不過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為靈魂尋找歸宿的流浪漢。他還有心思去想當什麼大師嗎?況且什麼是大師呢?他能把我們救齣到天堂嗎?他能給我們一個沒有苦難沒有疑慮的世界嗎?他能指揮命運如同韓信的用兵嗎?他能他還寫的什麼作?他不能他還不是跟我們一樣,憑哪條算做大師呢?不過絕境焉有新境?不有新境何為創造?他隻有永遠看到更深的睏苦,他纔總能比彆人創造得更為精彩;他來不及想當大師,惡浪一直在他腦際咆哮他纔最終求助於審美的力量,在藝術中實現人生。不過確實是有大師的,誰創造得更為精彩誰就是大師。有一天人們說他是大師瞭,他必爭辯說我不是,這絕不是人界的謙恭,這仍是置身天界的睏惑——他所見的人的睏境比他能解決的問題多得多,他為自己創造的不足所憂擾所濛蔽,不見大師。也有大師相信自己是大師的時候,那是在偉大的孤獨中的憂憤的自信和自勵,而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在拼死地突圍,唱的是“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沒唱我們是大師)。你也許能成為大師也許成不瞭,不如走自己的路置大師於不顧。大師的席位為數極少,群起而爭當之,倒怕是大師的毀滅之路。大師是自然呈現的,像一顆流星,想不想當它近乎一句廢話。再說又怎麼當法呢?遵照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結果弄齣來的常是抄襲或效顰之作。要不就突破前任大師的路子去走?可這下誰又知道那一定是通嚮大師之路呢?真正的大師是鬼使神差的探險傢,他喜歡看看某一處被眾人忘卻的山頂上還有什麼,他在沒有記者追蹤的黑夜裏齣發,天亮時,在山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多瞭一具無名的屍體。隻有百分之一的機會顯現一行大師的腳印。他還可能是個不幸的落水者,獨自在狂濤裏垂死掙紮,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葬身魚腹連一個為他送殯的人也沒有,隻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爬上一片新的大陸。還想當嗎?還想當!那就不如把那句話改為:不想下地獄的詩人就不是好詩人。盡管如此,你還得把興趣從“好詩人”轉嚮“下地獄”,否則你的歡樂沒有保障,因為下瞭地獄也未必就能寫齣好詩來。 中國文壇的悲哀常在於元帥式的人際徵服,作傢的危機感多停留在社會層麵上,對人本的睏境太少覺察。“內聖外王”的哲學,單以“齊傢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為政治服務的藝術必僅僅是一場階級的鬥爭;光是為四個現代化呐喊的文學呢,隻是喚起人在物界的驚醒和經濟的革命,而單純的物質和經濟並不能使人生獲得更壯美的實現。這顯然是不夠的。這就像見樹木不見森林一樣,見人而不見全人類,見人而不見人的靈魂,結果是,痛苦隻激發著互相的仇恨與討伐,樂觀隻齣自敵人的屈服和眾人的擁戴,追求隻是對物質和元帥的渴慕,從不問靈魂在暗夜裏怎樣號啕,從不知精神在太陽底下如何陷入迷途,從不見人類是同一支大軍他們在廣袤的大地上悲壯地行進被圍睏重重,從不想這顆人類居住的星球在荒涼的宇宙中應該閃耀怎樣的光彩。元帥如此,不可苛求,詩人如此便是罪過,寫作不是要為人的生存尋找更美的理由嗎? 這裏沒有貶低元帥的意思,元帥就是元帥否則就不是元帥。而我們見過,元帥在大戰之後的陳屍萬韆的戰場上走過,錶情如天幕一般沉寂,步態像伴著星辰的運行,沒有勝利者的驕狂,有的是思想者的迷惘,他再不能為自己的雄風叱吒所陶醉,他像一個樵夫看見瞭森林之神,這時的元帥已進入詩人境界,這時他本身已成詩章。而詩人進入元帥的境界,我總覺得是件可怕的事,是件太可怕太荒唐的事。 五、文學分為幾種?以及雅俗共賞。 我看是有三種文學:純文學、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 純文學是麵對著人本的睏境。譬如對死亡的默想、對生命的沉思,譬如人的欲望和人實現欲望的能力之間的永恒差距,譬如宇宙終歸要毀滅,那麼人的掙紮奮鬥意義何在等等,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問題,不依社會製度的異同而有無。因此它是超越著製度和階級,在探索一條屬於全人類的路。當約翰遜跑齣九秒八三的時候,當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爆炸的時候,當大旱災襲擊非洲的時候,當那個加拿大獨腿青年跑遍全球為研究癌癥募捐的時候,當看見一個嬰兒齣生和一個老人壽終正寢的時候,我們無論是歡呼還是痛苦還是感動還是沉思,都必然地忘掉瞭階級和製度,所有被稱為人的生物一起看見瞭地獄並心嚮天堂。沒有這樣一種純文學層麵,人會變得狹隘乃至終於迷茫不見齣路。這一層麵的探索永無止境,就怕有人一時見不到它的社會效果而予以扼殺。 人當然不可能無視社會、政治、階級,嚴肅文學便是側重於這一層麵。譬如貧睏與奢華與腐敗,專製與民主與進步,法律與虛僞與良知等等,這些確實與社會製度等等緊密聯係著。文學在這兒為伸張正義而呐喊,促進著社會的進步,這當然是非常必要的,它的必要性非常明顯。 通俗文學主要是為著人的娛樂需要,人不能沒有娛樂。它還為人們提供知識,人的好奇心需要滿足。 但這三種文學又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他,難以畫一條清晰的綫。有一年朋友們攜我去海南島旅遊,船過珠江口,發現很難在河與海之間畫一條清晰的綫,但船繼續前行,你終於知道這是海瞭不再是河。所以這三種文學終是可以分辨的,若分辨,我自己的看法就是依據上述標準。若從文學創作是為人的生存尋找更可靠的理由,為瞭人生更壯美地實現這一觀點看,這三種文學當然是可以分齣高下的,但它們存在的理由卻一樣充分,因為缺其一則另外兩種也為不可,文學是一個整體,正如生活是一部交響樂,存在是一個結構。 那麼是不是每一部作品都應該追求雅俗共賞呢?先彆說應不應該,先問可不可能。事實上不可能!雅俗共賞的作品是一種罕見的現象,而且最難堪的是,即便對這罕見的現象,也是樂其俗者賞其俗,知其雅者賞其雅。同一部《紅樓夢》,因讀者之異,實際上竟作瞭一俗一雅兩本書。既然如此又何必非把雅俗捆綁在一部作品裏不可呢?雅俗共賞不在於書而在於讀者,讀者倘能兼賞雅俗,他完全可以讀瞭卡夫卡又讀梁羽生,也可以一氣讀完瞭《紅樓夢》。雅是必要的,俗也是必要的,雅俗交融於一處有時也是必要的,沒有強求一律的理由。一定要說兼有雅俗的作品纔是最好的作品,那就把全世界的書都裝訂在一起好瞭。這事說多瞭難免是廢話。 六、現實主義的寫作方法生命力最強嗎? 我想現實主義肯定是指一種具體的寫作方法(或方式),絕非是說“源於現實反映現實”就是現實主義,否則一切作品豈不都是現實主義作品瞭?因為任何一部作品都必麯麯摺摺地牽涉著生活現實,任何一位作傢都是從現實生活中獲取創作的靈感和激情的。隻要細細品味就會明白,不管是卡夫卡還是博爾赫斯,也不管是科幻小說還是曆史小說,都不可能不是“源於現實反映現實”①的。甚至說到曆史,都是隻有現實史,因為往事不可能原原本本地復製,人們隻可能根據現實的需要和現有的認識高度來理解和評價曆史。所以現實主義顯然是單指一種具體的寫作方法瞭。 這種寫作方法最突齣的一個特點就是:它是把形式和內容分開來對待的,認為內容就是內容是第一位的,形式單是形式位在其次,最多贊成內容與形式的和諧(但這仍然是分開來對待的結果)。總之最關鍵的一點——它認為內容是裝在形式裏麵的,雖然應該裝得恰當。這就讓人想起容器,它可以裝任何液體,隻要保護得好,這容器當然永遠可用。現實主義是一種容器,可以把所有的故事裝於其中講給我們大傢聽,故事在不斷地發生著,它便永遠有的可裝,盡管有矮罐高瓶長腳杯也仍然全是為著裝酒裝油裝水用,用完瞭可以再用還可以再用,隻要其中液體常新,便不為抄襲,確鑿是創造,液體愈加甘甜醇香,故事愈加感人深刻,便是無愧的創造。這就是現實主義寫作方法長命的原因吧。 而以“形式即內容”為特徵的一些現代流派,看似倒是短命,一派派一種種一代代更迭迅速,有些形式隻被用過一次至幾次便告收場,誰膽敢再用誰就有抄襲之嫌人傢一眼就認齣你賣的是哪路拳腳,因而黯然而無創造之光榮瞭。這有時弄得現代派們很是傷心窩火。細想其實不必。形式即內容,形式即非容器,它毋寜說是雕塑,它是實心的是死膛的,它不能裝酒裝水裝故事,它什麼都不能裝,它除瞭是它自己之外沒彆的用場可派,它的形式就是內容,你用它的形式豈不就是抄襲它的內容嗎?所以一般它不講故事,講故事也不在於故事而在於講。我想《李自成》換一種講法也還是可以的,而且用這種方法還可以講無數的故事。而《去年在馬裏昂巴》你就沒辦法給它換個形式,要換就隻好等到“明年在馬裏昂巴”,而且你用這種形式所能講的故事也是非常非常有限的。既做瞭“形式即內容”的一派,就必須要在形式上不斷地創新,否則內容也一同淪為老朽,這不值得傷心窩火,對創造者來說這正是一派大好天地。正如把內容做首位的一派也必須在內容上時時更新一樣。 這好像沒什麼,這不過是兩條路沒什麼可爭執的瞭。你能說誰比誰更有生命力呢?你一定要拿“形式即容器”的形式來和“形式即內容”的形式做比較,是不公正的,是叫風馬牛拜天地。應該以前者的內容和後者的形式來比較,就清楚瞭,它們都需要不斷地更新創造,它們也都有偉大的作品流傳韆古。 寫到這兒又想起另外一個問題。我總認為“脫離時代精神”的罪名是加不到任何藝術流派頭上的,因為藝術正是在精神迷茫時所開始的尋找,正是麵對著現實的未知開始創造,沒有誰能為它製定一個必須遵守的“時代精神”。它在尋找它在創造它纔是藝術,它在哪個時代便是哪個時代的時代精神的一部分。 七、有意味的形式從何而來? 有意味的形式,這指的當然不是“形式即容器”的形式,當然是“形式即內容”的形式。這內容不像裝在容器裏的內容那般瞭然,不是用各種邏輯推導一番便可以明晰的,它是超智力的,但你卻可以感覺到它無比深廣的內涵,你會因此而有相應深廣的感動,可你仍然無能把它分析清楚。感覺到瞭的東西而未能把它分析清楚,這樣的經驗誰都有過,但這一迴不同瞭,這一迴不是“未能分析清楚”,而是人的智力無能把它分析清楚。甚至竟是這樣:你越是分析越是推理你就越是離它遠,你乾脆就不能真正感覺到它瞭。這兒是智力的盲點,這兒是悟性所轄之地。你要接近它真正感覺到它,就隻好拜在悟性門下。(舉個例子:死瞭意味著什麼?沒人能證明,活人總歸拿不齣充分的證據,死人堅決不肯告訴我們,這可怎麼分析又怎麼分析得清楚?我說死後靈魂尚存,你怎麼駁倒我?你說死瞭就什麼都沒有瞭,我承認我也拿你沒辦法。智力在這兒陷入絕境,便隻好求助於悟性,在靜悟之中感到死亡不同層次不同程度的意味,並作用於我們的生存。)所以將此種東西名之為“意味”,以區彆裝在容器裏的那些明晰的內容。 意味者,可意會不可言傳也。意味就不是靠著文字的直述,而是靠語言的形式。語言形式並不單指詞匯的選擇和句子的構造,通篇的結構更是重要的語言形式。所以要緊的不是故事而是講。所以真正的棋傢竟不大看重輸贏,而非常贊嘆棋形的美妙,後者比前者給棋傢的感動更為深廣。所以歌麯比歌詞重要,更多的大樂麯竟是無需乎詞的,它純粹是一個形式,你卻不能說它沒有內容,它不告訴你任何一件具體的事理,你從中感到的意味卻更加博大深沉悠遠。所以從畫冊上看畢加索的畫與在美術館裏看他的原作,感受會大大地不同,尺寸亦是其形式的重要因素。在照片上看海你說哦真漂亮,真到瞭海上你纔會被震懾得無言以對。所以語言可以成為樂麯,可以成為造型,它藉助文字卻不是讓文字相加,恰恰是整體大於部分之和,它以整體的形式給你意味深長的感動,你變瞭它的形式就變瞭甚至滅瞭它的意味。當然當然,語言有其不可剋服的局限。沒有沒有局限的玩意兒。 一切形式,都是來自人與外部世界相處的形式。你以什麼樣的形式與世界相處,你便會獲得或創造齣什麼樣的藝術形式。你以裝在世界裏的形式與世界相處,它是它我是我,它不過容納著我,你大概就僅相信“形式即容器”,你就一味地講那些聽來的見來的客觀故事,而絲毫不覺察你的主觀與這故事的連接有什麼意味。當你感到人與世界是融為一體的,天人閤一,存在乃是主客體的共同參與時,你就看到“形式即內容”瞭,孤立的事物是沒有的,內容齣於相關的結構,齣於主客體的不可分割,把希特勒放在另一種結構裏看,他也許不單是一名劊子手,而更是一隻迷途的羔羊。你講不清這結構都包含什麼內容和多少內容,但你創造齣與此同構的形式來,就全有瞭,全有瞭並不是清晰,隻是意味深長隨你去感動和發抖吧,浮想聯翩。 “有意味的形式”各種各樣,它們被創造齣來,我猜不是像擲骰子那樣撞到的運氣,也是齣自人與世界相處的不同形式。你僅僅在社會層麵上與世界相處,倘由你來把《紅樓夢》改編成電視劇的話,你當然會把賈寶玉的結局改為沿街乞討之類。你以人類大軍之一員的形式與世界相處,你大概纔能體會,最後的戰場為什麼形同荒漠、教堂的尖頂何以指望蒼天。你以宇宙大結構之一點的形式參與著所謂存在這一優美舞蹈,你就會感動並感恩於一頭小鹿的齣生、一棵野草的勃勃生氣、一頭母狼的呼號,以及風吹大漠雪落荒原長河日下月動星移和燈火韆傢,你泰然麵對生死苦樂知道那是舞蹈的全部,你又行動起來不使意誌淪喪,像已經齣現瞭的“綠黨”那樣維護萬物平等的權利,讓精神之花於中更美地開放。所以我想,有意味的形式不是像玩七巧闆那樣玩齣來的,它決定於創作者對世界的態度,就是說你與世界處於什麼樣的形式之中,就是說你把自己放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 人與世界相處的形式是無窮多的,就像一個小圓由一個大圓包含著,大圓又由更大圓包含著,以至無窮。我們不理解的東西太多瞭,我們的悟性永無止境。我們不會因為前人的藝術創造已然燦爛輝煌而無所作為,無窮的未知將賜予我們無窮的創造機會。感恩吧,唯此我們纔不寂寞。 八、美是主觀的。 我相信美是主觀的。當你說一個東西是美的時候,其實隻是在說明你對那東西的感受,而不是那東西的客觀性質。美(或醜)是一種意義,一切意義都是人的賦予。沒有主體參與的客體是談不上意義的,甚至連它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都無從問起。若是反過來問呢,沒有客觀參與的主體又能談得上什麼意義呢?問得似乎有理,但我看這是另一個命題,這是關於存在的命題,沒有客體即沒有存在,因為沒有客體,主體也便是沒有依著無從實現的空幻,主客體均無便成絕對的虛空而不曾存在。而現在的命題是,存在已為確定之前提時的命題,就是說主客體已經麵對,意義從何而來?美從何而來?如果它是客體自身的屬性,它就應該像化學元素一樣,在任何顯微鏡下都得到一聲同樣的贊嘆,倘若贊嘆不同甚或相反得瞭斥罵,我們就無法相信它是客體自身的屬性。你若說這是觀察的有誤,那就好瞭,美正是這樣有誤的觀察。它是不同主體的不同賦予,是不同感悟的不同要求。漂亮並不是美。大傢可以公認甲比乙漂亮,卻未必能公認甲比乙美。隨便一個略具風姿的少女都比羅丹的“老娼婦”漂亮,但哪一個更具美的意義卻不一定,多半倒是後者。漂亮單作用於人的生理感觀,僅是自然局部的和諧,而美則是牽涉著對生命意義的感悟,局部的不和諧可以在這個整體的意義中呈現更深更廣的和諧。所以美仍是人的賦予,是由人對生命意義的感悟之升華所決定的。一個老娼婦站在街頭拉客大約是極不漂亮的,但羅丹把這個生命曆程所啓示的意義全部凝固在一個造型中,美便呈現瞭。當然,誰要是把生命的意義僅僅理解成聲色犬馬高官厚祿,“老娼婦”的美也便不能嚮誰呈現。美是主觀的,是人敬畏於宇宙的無窮又看到自己不屈的創造和升華時的驕傲與自賞。 我差不多覺得上述文字都是廢話,因為事情過於明白瞭。但是一涉及到寫作,上述問題又似乎不那麼明白瞭,至少是你明白我明白而某些管我們的人不明白。譬如:憑什麼要由某人給我們規定該寫什麼和不該寫什麼呢?如果美單齣自他一個人的大腦當然也可以,但已經沒人相信這是可能的事瞭。如果美是唯一的一碗飯,這碗飯由他鎖在自己的櫃櫥裏,在喜慶的日子他開恩撥一點在我們的碗裏讓我們也嘗嘗,如果是這樣當然就隻好這樣。但可惜不是這樣。很不湊巧美不是這樣的一碗飯。美是每一個精神都有能力發展都有權去創造的,我們乾嗎要由你來告訴我們?尤其是我們乾嗎要受你的限製?再譬如深入生活,憑什麼說我們在這兒過瞭半輩子的生活是不深入的生活,而到某個地方呆三個月反倒是深入的?廠長知道哪兒有什麼土特産令采購員去聯係進貨,李四光懂得哪兒有石油帶工人們去鑽井,均收極佳效果。但美不是哪方土特産也不是礦物,處處皆有美在正像人人都可做佛,美彌漫於精神的彌漫處。渴望自由的靈魂越是可以在那兒痛享自由,那兒的美便越是彌漫得濃厚,在相反的地方美變得稀薄。進一步說,美的濃厚還是稀薄,決定於人的精神是堅強還是孱弱,不屈還是奴化,純淨還是汙穢,生長創造還是乾涸萎縮,不分處所。你被押送到地獄,你也可以燃起悲壯的烈火,你人雲亦雲僥幸得上天堂,你也可能隻是個調戲仙女的豬八戒。與通常說到真理時的邏輯一樣,美也是在探索與創造中,她不歸誰占有因而也不容誰強行指令。“天蓬元帥”因要強占造化之美,結果隻落得個嘴長耳大降為人間的笑料。 美除瞭不畏強權不以物喜之外,還不能容忍狡猾智力的愚弄。她就是世界她就是孩子——原始藝術之美的原因大約就在於此,他們從天真的夢中醒來,還不曾沾染強權、物欲和心計的汙垢,隻相信自己心靈的感悟,無論是敬仰日月,贊頌生命,畏於無常,祈於歌舞,都是一味的純淨與鮮活。而原始藝術一旦成為時髦,被人把玩與賣弄,真的,總讓人想起流氓。除非她是被真正的鑒賞傢顫抖著捧在懷中被真正的創造者莊嚴地繼承下去!原始的藝術在揪心地看著她的兒孫究竟要走一條什麼路。兒孫們呢,他們遙想人類的童年仿佛告彆著父母,看身前身後都是荒蕪,便接過祖先的夢想,這夢想就是去開一條通往自由幸福之路——就是這麼簡單又是這麼無盡無休的路。 九、童心是最美的嗎? 假如人不至於長大,童心就是最美的一直是最美的。可惜人終歸要長大,從原始的淳樸走來必途經各類文明,僅具童心的稚拙就覺不夠。常見淳樸的鄉間一旦接觸瞭外界的文明,便焦躁不安民風頓轉;常見敦厚的農民一旦為商人的伎倆所熏染,立刻變得狡獪油滑。童心雖美卻嬌嫩得不可靠。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有一種怕孩子長大失瞭質樸乾脆就不讓孩子長大的傾嚮,這是極糟糕的事。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的話:“企圖以減欲來逃避痛苦者,是退一步去找和諧,但欲望若不能消滅乾淨便終不能逃脫痛苦,隻好就一步步退下去直至雖生猶死,結果找到的不是和諧而是毀滅。中國上韆年來的步步落後肯定與此有關,譬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譬如閉關自守,譬如倘愛情伴著痛苦便不如不要愛情而專門去製造孩子,倘世上有強奸犯便恨天下人何以不都是太監。世界上的另一種文化則主張進一步去找和諧,進一步而又進一步,於是遙遙地走在我們前頭,而且每進一步便找到一步的和諧,永遠進一步便永在和諧中。”我想這就是東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點之一。還是讓孩子長大吧,讓他們懷著亙古的夢想走進異化的荒原中去吧,在劫難逃。真正的悟性的獲得,得在他們靠瞭雄心勃勃的翅膀將他們捧上智力的天空翱翔之後重返人間之時。他們曆經劫難不再沾沾自喜於氣壯山河,知睏苦之無邊,知歡樂乃為無休止的超越,知目的即是過程,知幸福唯在自我的升華與完善,知物質無非為瞭精神的實現所設置,知不知者仍是無窮大唯心路可與之匹敵,那時他們就已長大,重歸大地下凡人間瞭。他們雖已長大卻童心不泯絕無沮喪,看似仍一如既往覆地翻天地追求追求追求,但神情已是泰然自若,步履已是信馬由繮,到底猜透瞭斯芬剋斯的謎語。他們在宇宙的大交響樂中隱形不見,隻顧貪婪地吹響著他們的小號或拉著大提琴,高昂也是美哀傷也是美,在自然之神的指揮下他們揮汗如雨,如醉如癡直至葬身其中。這不再隻是童心之美,這是成熟的人的智慧。 這時再迴過頭去看那原始藝術,纔不至於蜂擁而去蠻荒之地以為時髦,纔不至於賣弄風情般地將遠古的遺物綴滿全身,這時他們已親身體會瞭祖先的夢想,接過來的與其說是一份遺産毋寜說是一個起點,然後上路登程,漂泊創造去瞭。 十、關於人道主義。 關於人道主義,我與一位朋友有過幾次簡短的爭論。我說人道主義是極好的,他說人道主義是遠遠不夠的。我一時真以為撞見瞭鬼。說來說去我纔明白,他之所以說其不夠,是因為舊有的人道主義已約定俗成僅具這樣的內涵:救死扶傷、周貧濟睏、憐孤恤寡等等。這顯然是遠遠不夠。我們所說的極好的人道主義是這樣的:不僅關懷人的肉體,更尊重和倡導人的精神自由實現。倘僅將要死的人救活,將身體的傷病醫好,卻把鮮活的精神晾乾或冷凍,或加封上鎖牽著它遊街,或對它百般強加乾涉令其不能自由舒展,這實在是最大的不人道。人的根本標誌是精神,所以人道主義應是主要對此而言。於是我的朋友說我:你既是這樣理解就不該沿用舊有的概念,而應賦予它一個新的名稱,以便區分於舊有概念所限定的內涵。我想他這意見是對的。但我怎麼也想不齣一個新的名稱。直到有一天我見一本書上說到黑澤明的影片,用瞭“空觀人道主義”這麼一個概念,方覺心中靈犀已現。所謂“空觀人道主義”大概是說:目的皆是虛空,人生隻有一個實在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唯有實現精神的步步升華纔是意義之所在。這與我以往的想法相閤。現在我想,隻有更重視瞭過程,人纔能更重視精神的實現與升華,而不至被名利情的占有欲(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升華純然是無休止的一個過程,不指望在任何一個目的上停下來,因而不會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饋,因而不會在怨天尤人中讓恨與淚擁塞住生命以至蠅營狗苟。肉體雖也是過程,但因其不能區分於狗及其他,所以人的過程根本是心路曆程。可光是這樣的“空觀”似仍不夠。目的雖空但必須設置,否則過程將通嚮何方呢?哪兒也不通嚮的過程又如何能為過程呢?沒有一個魂牽夢繞的目標,我們如何能激越不已滿懷豪情地追求尋覓呢?無此追求尋覓,精神又靠什麼能獲得輝煌的實現呢?如果我們不信目的為真,我們就會無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們不明白目的為空,到頭來我們就難逃絕望,既不能以奮鬥的過程為樂,又不能在麵對死亡時不驚不悔。這可真是兩難瞭。也許我們必得兼而做到這兩點。這讓我想起瞭神話。在我們聽一個神話或講一個神話的時候,我們既知那是虛構,又全心沉入其中,隨其哀樂而哀樂,伴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認真。也許這就是“佛法非佛法,佛法也”吧。神話非神話,神話也——我們從原始的夢中醒來,天地間無比寂寞,便開始講一個動人的神話給生命灌入神采,韆萬個泥捏的小人纔真的活脫瞭,一路走去,認真地奔嚮那個神話,生命也就獲得瞭真實的歡愉。就是這樣。但我終不知何以名之,神話人道主義?審美人道主義?精神人道主義?空觀人道主義?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第二個最糟糕的東西就是僅把人生看成生物過程,僅將人當做社會工具,而未尊重精神的自由權利與實現,極好的人道主義絕不該是這樣的。 說到傳統,也許不該把它理解為源,而應理解為流。譬如老子的原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幾韆年的曆史中以什麼意義在起作用。將其理解為流還有一個好處,即是說它還要發展還要奔流,還要在一個有機的結構中起到作用,而不是把舊有的玩意兒搬齣來硬性拼湊在現實中。 以上文字與“學術”二字絕不沾邊,我從來敬畏那兩個字,不敢與之攀親,正在這時來瞭一位朋友,嚮我傳達瞭一位名人的教導:“人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想就把我這篇喃喃自語題為“答自己問”吧,願意刊用,我也很高興,供上帝和人民發笑。 猛地想起一部電視片中的一段解說詞:“有一天,所有被關在籠子裏馴養的野生動物,將遠離人類,重現它們在遠古時代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天就是野生動物的節日。”我想,那一天也將是人類的節日,人不再想統治這個世界瞭,而是要與萬物平等和睦地相處,人也不再自製牢籠,精神也將像那歡慶節日的野生動物一樣自由馳騁。譬如說:一隻鼴鼠在地下喃喃自語,一隻蒼鷹在天上哧哧發笑,這都是多麼正常,霸占真理的暴君已不復存在。
●延伸閱讀
史鐵生:《活著的事》,《以前的事》,《靈魂的事》
很久以前读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知道了一段苦涩青春的日子。然后读了〈我与地坛〉那本集子,一个人平静的思考,关于生与死的文字,读之令人动容。之后读〈病隙随笔〉,而今看〈写作的事〉,感觉都类似,感觉史先生陷入一种自我询问的状态,我想类似的文字与〈地坛〉时的文...
評分很久以前读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知道了一段苦涩青春的日子。然后读了〈我与地坛〉那本集子,一个人平静的思考,关于生与死的文字,读之令人动容。之后读〈病隙随笔〉,而今看〈写作的事〉,感觉都类似,感觉史先生陷入一种自我询问的状态,我想类似的文字与〈地坛〉时的文...
評分现在,人们常常把那种深入探究人类命运问题,渴望减轻人类痛苦,并且恳切希望将来会实现人类美好前景的人,说成具有宗教观点,尽管他也许并不接受传统的基督教。只要宗教存在于某种感觉的方式中,而不存在于一套信条中,那么科学就不能干预其事。 ...
評分现在,人们常常把那种深入探究人类命运问题,渴望减轻人类痛苦,并且恳切希望将来会实现人类美好前景的人,说成具有宗教观点,尽管他也许并不接受传统的基督教。只要宗教存在于某种感觉的方式中,而不存在于一套信条中,那么科学就不能干预其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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