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歌·(試讀)
1
七十年代,我們剛搬到這個地區時,瓶裝酒特許專賣店的隔壁有一傢乾洗店。店是一對名叫安德裏亞•嘉拉索和圖瑪絲•嘉拉索的馬耳他夫婦開的,我和妻子慢慢與他們混得很熟。幾年前,嘉拉索夫婦的乾洗店關瞭門。至於為什麼要關門,不得而知,門上也沒有張貼“對顧客造成不便錶示歉意”的布告,也沒有任何關於店鋪即將重新開張的保證。前些年一直用作乾洗店的房屋被遺棄瞭相當長的時間,前門和門後堆滿瞭垃圾郵件和未付賬單。
我和女兒剋萊爾住在一起。她今年三十八歲。五年前婚姻破裂後,就搬來和我住;當時她原本隻想住一兩個星期,等恢復平靜就搬走。澳大利亞的鼕季剛剛過去,我待在威尼斯,迴傢時發現冰箱空空如也。我不知道剋萊爾為什麼不買吃的東西,她是個非常成功的設計師,薪水豐厚,所以並不是錢的原因。我問她為什麼不買點吃的,她嘴上說買瞭,但實際上並沒有買。吃的東西在哪裏呢?我從機場坐齣租車迴來,走進傢門,發現冰箱裏沒有牛奶。從威尼斯飛迴墨爾本的漫長旅途令我精疲力竭,因此我很可能對她說瞭一些難聽的話。剋萊爾比她母親還容易哭。我說瞭聲對不起,她又哭瞭一會兒。“哦,沒關係,爸爸。我知道您不是有意的。”我有些無法理解她。
即便是有瞭現代化的大型客機,威尼斯與墨爾本之間的距離仍然猶如兩個世界。你隻能調整你自己。威尼斯與墨爾本並不在同一個星球上;不管飛機飛得多快,不管坐飛機變得多麼舒服、多麼愉悅,威尼斯到墨爾本的距離永遠不會比威尼斯共和國時代更近。這裏是春天,在我看來,所有的一切都顯得非常乾燥,瞭無生氣。迴到傢裏,麵對一個空空如也的冰箱;我隻記得這些。我甚至無法給自己泡杯茶。所以,從機場齣租車下車沒兩分鍾,我就又嚮商店走去。
在瓶裝酒特許專賣店旁邊拐彎時,我仍然沒想清楚,自己是高興迴傢,還是後悔沒在威尼斯再多待一兩個月,或者多待一兩年,或者是永遠。為什麼不呢?在經過以前是乾洗店的那傢店鋪時,我沮喪地問自己,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迴傢呢?這時,一陣新齣爐糕餅的美妙香味撲鼻而來。二十年來,我們在步行去商店時總會經過嘉拉索乾洗店,聞到的隻有乾洗化學洗滌劑的味道。我停住腳步,透過這傢店敞開的門往裏看。這是一傢新店。我估計我當時一定是露齣瞭微笑。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愉快的驚喜!櫃颱後的女人與我四目相對,也嚮我報以微笑,好像很高興,因為她看到一個陌生人正站在街上欣賞她漂亮的店鋪。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店裏擠滿瞭顧客,她很忙,所以,微笑是我們之間傳遞的最簡單的示意。然而,她的微笑還是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沿著街道走著,為自己能迴到傢而不是在威尼斯度過餘生感到高興。
威尼斯總會觸發我內心的傷感,總是讓我深信有些努力毫無意義。每個人不都是如此嗎?我漫步在那座永恒的城市,感覺自己就像是不可捉摸的維剋多•麥斯剋爾。實際上,我對此並不是那麼介意。我總是會很享受地沉迷於自己的憂鬱。不要問為什麼,很可能是父親那邊的傢族遺傳,陰鬱的蘇格蘭人性格的影響,他們是這麼跟我說的。可我從沒到過蘇格蘭。在這個乾燥的春天的早晨,當我在超市貨架間的通道裏搜尋要買的東西時,憂鬱卻消失殆盡,感覺新糕餅店裏那個充滿異域風情的美麗女人在用微笑迎接我迴傢。超市裏,我一邊努力迴想要買的東西放在哪兒,一邊想著那個女人動人的微笑。當時,我的臉上很可能是帶著一絲竊喜,仿佛發現瞭一件彆人都不知道的事;如果彆人的臉上也有這種錶情,我會感到很憤怒。
甜糕餅不是我們的常規飲食,但從超市迴傢的路上,我卻走進瞭那傢糕餅店。得花點時間排隊,我倒是不介意排隊等待。除瞭櫃颱後麵的那個女人,店主還包括一個年近五十歲的男人和一個不超過五六歲的小女孩。男人和小女孩正從店鋪後麵的廚房裏端進一盤盤糕餅,那個男的一邊鼓勵小女孩,一邊時不時停下來招呼客人。顧客們的心情非常愉快。星期六上午,人們常常會很不耐煩,但此時卻完全看不到,沒有人試圖插隊,甚至連類似的情況都沒有。我站在那裏,享受著糕餅的芳香和這裏的友好氣氛,感覺就像是邁進瞭一個慷慨的、充滿傳統友愛的小避難所。我斷定,這與經營這傢店的一傢人有關係,他們理智、知足、天性樸實,最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的舉止和風度。
輪到我時,我嚮她要瞭半打芝麻餅乾。看著她用鰐魚夾夾起一塊塊餅乾,另一隻手拿著紙袋,不慌不忙地逐個將餅乾放進紙袋。那鄭重的錶情仿佛是在說,為我服務值得她傾盡全力。這個女人四十齣頭,約摸四十三四歲,皮膚黝黑,非常漂亮,大概來自北非。與漂亮的外形相比,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泰然自若的狀態。她讓我想起曾經在西班牙人(尤其是馬德裏人)身上經常看到的優雅儀態,一種含蓄的尊重,流露齣對人性尊嚴的信仰;如今,這種品質在馬德裏已非常罕見,隻能偶爾在年長者身上見到。正是因為這個女人透露齣的謙恭優雅,店裏的顧客纔會有那樣的迴應。她把那袋芝麻餅乾遞給我,我對她錶示感謝,她則對我還以微笑。就在她轉過頭之前,我在她那雙茶褐色的眼睛深處看到瞭憂傷,那是一絲被刻意隱藏的憂傷。迴傢的路上,我開始好奇她經曆過怎樣的故事。
我和剋萊爾說起這傢糕餅店:“那些人感覺很單純,你覺得呢?”剋萊爾正坐在廚房的餐桌旁看報紙。我說話時,她正吃第三塊芝麻餅乾。她咬瞭一小口,看瞭一眼,隨即把餅乾浸到咖啡裏。她說,我不在時她也去過幾次,但沒發現這傢店或經營這傢店的人有什麼特彆有意思的地方。“他是個中學老師。”她說道,好像這意味著他們不可能有意思。接著,她繼續看報紙。但我認為,這個澳大利亞男人和他充滿異域風情的妻子之間很可能有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剋萊爾仍然盯著報紙,平靜且確信地說道:“愛情從來都不簡單。您知道的,爸爸。”她說得很對。我的確知道,而且知道得相當清楚。她也一樣。
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在圖書館裏遇到瞭糕餅店的男人。他正和他的小女兒在一起。接下來幾周裏,我又在圖書館裏碰到他幾次。有時是一個人,坐在桌子邊,埋頭看著書。經常會有小孩跑來跑去,亂扔東西,不時發齣吵鬧聲,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似乎沒有什麼可以轉移他對書的專注力。他就像個年輕人一樣看書,能夠忘掉身邊的一切。我心裏想,這個男人看書的方式就是鐵證!證明他單純的鐵證!我可以拿來反駁剋萊爾的嘲諷。我試著看他讀的是什麼書,但從來都看不清書名。我跟他打過幾次招呼,但他隻是冷淡地嚮我點點頭。我想,他還認不齣我。他的手很大,靜脈明顯突齣。那是一雙很漂亮的手,一個能乾男人的手。在我看來,他更像一個工匠,而不是教師;但不是那種普通技工,而是精於某種手藝的工匠。比如木匠。所以,即使說他是一名樂器製作師,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可以想象得齣,他那雙手很有可能為他美麗的妻子製作一架愛心大鍵琴。
他閤上書,站起身,我發現他個子很高,有點駝背。目送他走齣圖書館,他胳膊下夾著書,目光盯著前方的地麵。我很想知道,是什麼令他和他妻子走到瞭一起,那個皮膚黝黑、充滿異域風情的女人。
十月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在露天公共浴場又碰到他,天氣暖和得不像是春天,更像是夏天。我在遊泳池裏遊瞭幾個來迴,發覺一個人一直在相鄰泳道裏和我保持同步,一樣都是自由泳,連胳膊上下交替的節奏也完全一樣。我遊完二十個來迴,從淺水區站起來,背靠在遊泳池邊上,摘掉泳鏡。這時,一直在相鄰泳道遊泳的人也站瞭起來。我立刻就認齣他是糕餅店的那個男人。我並不打算和他說話,因為他看起來一副堅決不認識我的樣子。所以,當他嚮我問好,並問我是否經常遊泳時,我感到很驚訝。我說,我正想經常來遊泳。他錶現齣來的友好讓我感到很高興,但也很好奇,是什麼導緻他改變瞭對我的看法。
我和約翰•帕特納就是這樣認識的。兩個肩並肩的泳者。遊完泳後,他邀請我去泳池咖啡廳一起喝咖啡。我們邊喝咖啡,邊看著他女兒和兩個學前班小朋友上遊泳課。那個女孩總是大聲對他喊:“看我,爸爸!”他也總是會大聲迴答:“我正看著你呢,親愛的。” “她很漂亮。”我說道。他眼睛裏充滿瞭驕傲和愛意。我想起剋萊爾在她這個年齡時和我的關係。那些日子裏,我們是多麼的親密無間,兩人的友誼充滿瞭豐富的感情、愛意和體貼。我在約翰•帕特納和他女兒身上再次看到瞭這一切。他告訴我,她的名字是鬍莉婭。他嚮我介紹時,小女孩正嚴肅地看著我,我發現她有一雙和她媽媽一樣的眼睛。不記得那天我和約翰都談瞭什麼,但我一直記得,紙杯裏的咖啡莫名其妙地有股遊泳池水的味道。兩個星期後,我看到他一個人在圖書館,便提議一起去天堂咖啡廳喝咖啡。他似乎很高興見到我。
從那以後,我們每一兩周就會見一次麵,一起去天堂咖啡廳喝咖啡。他開始一點點跟我講述他們的故事,開始時講得很慢,吞吞吐吐。首先是關於他和美麗妻子薩碧雅的故事。薩碧雅來自突尼斯,在巴黎時和他結婚,當時他還是個年輕人,她也剛過少女的年齡。接著就是關於他們的小女兒鬍莉婭那美麗卻駭人的故事。現在,他們住在糕餅店的樓上,有兩三個房間。樓上不可能留給他們太多的空間,廚房在一層的店鋪後麵,薩碧雅就是在那裏製作美味的糕餅。從大街上就可以看到他們傢的廚房。深夜,我帶著剋萊爾的澳大利亞牧羊犬“斯達比”最後一次遛彎時,經常會看到糕餅店的廚房裏亮著燈。
自從那天在浴場一起喝完帶著遊泳池水味道的咖啡,我就發覺他對我有瞭訴說的欲望。不過他是一個謹慎、寡言少語的人,我著實花瞭點時間纔讓他確信我對他的故事很感興趣。他反復對我說:“我希望沒有讓您感到厭煩。”接著,他笑瞭起來。這是一種暗含各種保留和不確定的笑。這種笑讓我感到焦慮不安。我擔心,他可能會覺得嚮我透露太多,不再繼續說下去。但我是一個完美聽眾,我這樣對他說,我是他遇到的或可能遇到的最佳聽眾。
我總是說上本小說就是我的最後一本小說,我已經寫夠瞭。完成上本小說後,我對剋萊爾說:“就是它瞭,再也不寫瞭。”她問我打算做什麼,我迴答說:“退休。人總要退休的。去旅遊,享受自我,早上睡懶覺。”她懷疑地看著我:“您會去打保齡球嗎,爸爸?”我是她父親,她有資格說這些小俏皮話。我非常確定那會是我的最後一本書,因此給它起名《彆瞭》。我想,對書評員和采訪者而言,這已經是非常直接的暗示,他們總是密切關注我們某些行為的象徵和含意。我會等著第一個采訪記者問我:“那麼,這是您的最後一本書瞭?”我則準備好迴答說:“是的。”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結束。但是,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他們問我的卻是:“這本書是自傳嗎?”我引用瞭盧西恩•弗洛伊德的名言:一切皆為自傳,一切皆為肖像。麻煩的是,他們卻照字麵意思來理解弗洛伊德這句光芒四射的小隱喻。於是,我去威尼斯待瞭一兩個月,享受獨處的憂鬱。迴到傢時,我纔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如何纔能做到無所事事。我一生中還沒學會碌碌無為的技能。我很快發現,不寫書比寫書更難。如何纔能停下來?這是個問題。有段時間,我通過做彆的事來掩蓋自己的恐慌,比如,在工作日上午十點左右去國傢美術館。這很讓人泄氣。因為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像我一樣無所事事的人。我觀察過他們,發現所有人都是獨來獨往。接著,我碰見瞭約翰•帕特納,突然間,我有事可做。我可以聽他講故事。我很想知道,憂傷是如何在他美麗的妻子眼中紮根的。這就是我傾聽故事的目的所在。我想找齣其中的原因。
如果天氣好,我們還會到天堂咖啡廳外麵的懸鈴樹下,坐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約翰喜歡抽煙。如果他堅持認為會妨礙我的工作,我就會告訴他:“這段時間我正在休息。”他坐瞭一會兒,用手指擺弄著未點燃的香煙,隨後直起身,開始跟我講述他的故事。講完後,我們會一起走迴店鋪,但他手裏的香煙卻一直沒點火。直到進瞭店裏,他纔終於點燃香煙。我猜想他是正在試圖放棄。他告訴我,他原本來自新南威爾士南海岸的一個農民傢庭。剋萊爾說得對,他現在是一名中學教師,在當地高中教英語,那些孩子大都來自不說英語的傢庭,英語是他們的第二語言。這裏非英語傢庭的人口約占一半。說起他的學生時,他滿懷尊敬。但我感覺,他對自己的工作並不滿意。他愛他的妻子和女兒,也喜歡沉浸在書本之中。我覺得他是一個對書充滿激情的人。
接下來,還是迴到他的故事吧。我很快就開始意識到,這個故事本身就是一次懺悔。但所有的故事不都是這樣嗎?懺悔?我們難道不是因為渴望獲得寬恕而被迫講述自己的故事嗎?
2
餐館後麵的廚房又窄又小,唐•帕考斯正在做每周三固定供應的煮過頭的多筋牛肉。這些牛肉是從沿路的屠宰場買來的,做好後再放進十來個水煮的綠皮小鬍瓜,加上一兩種調料,美其名曰“斯馥佳肴”。唐的個子有點矮,年輕時鼻子斷過幾次,看起來就像是被大象踩過一樣。此時的唐有五十多歲,身體結實粗壯,行動敏捷,總是對自己的動作頗有自信。他正用長柄勺把“斯馥佳肴”盛進碗裏,麵前的煤氣爐上放著一口大燉鍋,右邊的大理石工作颱上大碗一字排開。突然,唐鬆開瞭鐵製的大長柄勺,勺子落在燉鍋裏,肉汁濺到他白色襯衣的正麵。他急促地倒吸著氣,像突然想起一個緊急約會一樣。緊接著,他整個人倒在瞭地磚上。
“唐之傢”餐館坐落在當時一條名為“奴隸街”的狹窄街道上,對麵是阿諾•福特的布店,隔壁是安德烈和西濛妮的文具店。從餐館齣來左轉,經過文具店走到拐角處,再穿過廣場,沿著廣場另一頭的斜坡走上大約一百米,再穿過鐵道,就到瞭當時在當地製造刺鼻氣味的總源頭:伏吉拉爾大屠宰場。對當地人來說,屠宰場的這種特殊氣味就象徵著工作和傢庭。有時這種氣味會比其他氣味更刺鼻,有時又幾乎察覺不到。就像天氣一樣,不論是白天黑夜,還是春夏鞦鼕,這種氣味一直都在。和許多事物一樣,住在這個地方的人們,因為對這種氣味非常熟悉,因此並不覺得十分刺鼻。隻有新來的人纔會皺起鼻子。
唐的妻子鬍莉婭用繩子在餐館窗戶下半區拉瞭一條紅色格子窗簾,但窗簾總是拉開的,日光可以照進這間不大的餐廳,店主也能看到外麵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餐館裏,一張塗過漆的簡樸木製吧颱立在前門正對麵,鬍莉婭就是在這裏擺弄麵包、葡萄酒和咖啡。門邊和窗邊都被刷成瞭綠色,暗粉色的牆麵已經褪色,透齣一份寜靜,很像新摘的蘑菇腹麵。鬍莉婭總會把洗燙過的紅色或綠色格子布鋪在餐廳的六張桌子上。離門最近的吧颱一端放著一個綠色的陶器罐,根據季節的不同,會插上一大束黃色雛菊或黃褐色菊花。餐館唯一的廣告招牌就橫掛在門上方的透氣窗上,字母被漆成紅色,漆得不太專業。餐廳後部,在門對麵吧颱的右邊,掛著一個珠簾,穿過珠簾,就是唐•帕考斯乾活的廚房。“唐之傢”的顧客都來自街區周圍,其中很多人都是屠宰場裏的低層管理人員。他們在這個小餐廳裏津津有味地吃著午餐,很少會看到不認識的人在吃飯。通常情況下,陌生人是找不到“唐之傢”的。
這傢餐館是唐•帕考斯和突尼斯妻子在二十年前開的。那是1946年的鼕天,戰爭剛剛結束,局勢非常混亂,每個人都在努力適應環境。戰爭之前,唐•帕考斯是個商船船員,戰爭期間在船上當廚師。簽署和約時,他被睏在巴黎。直到遇到鬍莉婭,唐纔決定嘗試開個餐館。當時,鬍莉婭二十八歲。後來的日子裏,他總是既驚奇又驕傲地聲稱:是鬍莉婭讓他找到瞭人生的意義。相遇那一天,他們兩個都還沒有適應周圍的環境。看到對方時,兩人立刻就有一種強烈的直覺,知道他們會彼此相守到終老。他們的結閤從來都不需要用孩子來變得圓滿。唐和鬍莉婭本身就能令對方更圓滿。
唐自認為廚藝高超。但在一個好廚師看來,他甚至連中等水平都算不上。餐館的興旺並不是因為唐的廚藝,而是因為他的活力和樂觀,因為他樂於與客人相處。對唐•帕考斯來說,所有人都很平等;不論是好人、壞人,美的、醜的,老的、少的,體弱的、機敏的,在唐看來,都大同小異。他曾乘船去過世界上最野蠻的港口,見識過旅途上的各色人等。即使你是半個人類,也一樣會感受到唐對你的關愛。即使你是一隻流浪狗或流浪貓,他也會在廚房後門拿著剩飯喂你,也就是現在鵝卵石巷道小路的盡頭。當然,唐的寬容也是有限度的,但通常都能敞開心扉麵對世界,他的友愛一視同仁。他並不信教,但和信教的人在一起時也不覺反感。唐擁有傳遞幸福的天賦,其天賦來自於他母親。他舉止大方慷慨,能夠打動最陰鬱的人,使他們露齣微笑。
遺憾的是,他死去的方式也很自我。從唐倒下到鬍莉婭從餐廳迴到廚房,總共不到兩分鍾。她拉開珠簾,走進廚房,嘴裏正嘮叨著什麼。她希望看到碗裏已經盛好菜,好端齣去送給正在等待的用餐者。隨即她就看到瞭死去的唐•帕考斯,但並沒有像看到恐怖事物一樣尖叫,或做齣其他形式的反應。她跪在龜裂破舊的地磚上,俯在丈夫身旁,雙手輕輕抱著他的頭。“唐!”她輕聲祈求,仿佛希望能夠叫醒他。她知道他死瞭。毫無疑問已經死瞭。但她不相信。這是她第一次在丈夫臉上看到不滿和痛苦。直到後來,她都一直記得這種錶情。
兩天後,在醫院的太平間,外科醫生對唐進行瞭屍檢,發現他腹腔主動脈壁內的動脈瘤已經破裂。“唐幾乎沒遭什麼罪。”鬍莉婭去醫院取報告時,外科醫生再次嚮她保證。這名外科醫生個子很高,大鼻子下留著一撮小鬍子,眼睛下垂,眼神中帶著憂傷,仿佛把整個世界的重量都扛在瞭自己肩上。他讓鬍莉婭想起瞭法國的尊貴救星戴高樂將軍,和他在一起感到很安全,即使坐在太平間旁邊的辦公室裏,她還心存僥幸地想著,外科醫生可能會告訴她,唐根本沒死。
“那麼,他已經死瞭是嗎?”她問道。直到此時,她仍心存一絲微弱的希望;可話一齣口,希望就眨著眼睛溜走瞭。
“噢,是的,帕考斯夫人,您的丈夫已經到瞭另外一個世界,我們對此毫無疑問。”外科醫生笑著摸瞭摸小鬍子,她剛看到他時腦子裏閃過瞭希特勒的鬍子。“帕考斯夫人,就年齡而言,您的丈夫是個非常健康的人。”外科醫生的話裏透著一種令人舒心的驚訝,甚至讓她恍惚以為,他是在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您一定把他照顧得很好。您丈夫的動脈瘤破裂時隻不過用瞭幾秒鍾,他就因流血過多而死。”外科醫生陷入沉默,深思瞭片刻。接著噘起嘴唇突然發齣“嚯!”的一聲,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嚮桌子對麵的鬍莉婭張開雙手。
鬍莉婭嚇瞭一跳。
外科醫生緊緊盯著她,接著用低沉的聲音宣布說:“口子一旦打開,帕考斯夫人,他強大的心髒就會以驚人的速度將血液輸嚮腹腔,心髒在英勇且奮力地履行它的職責。但這一切都是徒勞。”他停頓瞭一下,吸瞭口氣,然後斜身靠嚮鬍莉婭,帶著一種不懷好意的緊張感。“當身體內的大動脈決堤時,心髒越強大,死得就越突然。”他坐瞭迴去,那錶情像是剛剛嚮鬍莉婭錶述瞭一件令他非常滿意的事。她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嚮他錶示某種程度的祝賀。但是,麵談結束瞭。外科醫生還有彆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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鬍莉婭與外科醫生的麵談,象徵著她與唐•帕考斯二十年幸福生活的正式結束。從現在開始,四十七歲的她孤身一人。她謝過外科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迴到餐館。餐館裏異常寂靜,鴉雀無聲。沒有瞭丈夫唐,這裏一片落寞、空空蕩蕩。
餐館樓上的房間裏,她坐在床邊,眼睛看嚮窗外,盯著街對麵阿諾•福特店鋪樓上的窗戶。她一直沒有脫掉外套,雙手緊緊抓著放在大腿上的手提包,仿佛在期待彆人隨時叫她起來,趕去某個地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並沒有人來叫她。窗戶下麵的街道上傳來小孩在玩耍的聲音,還有汽車的喇叭聲和時不時的問候聲或告彆聲,混閤著屠宰場發齣的刺鼻氣味。這就是她的傢。如果可能,她很想迴到久遠的古代,加入本部族女人哀悼的行列,放聲慟哭一場。但在很久以前,她就失去瞭這樣的儀式。過瞭許久,鬍莉婭驀地想起,唐再也不會迴傢。她開始無助地抽泣,丈夫的死就像在她胸口箍瞭一個鐵箍,讓她感到無比痛苦。
最後,她止住哭泣,從床邊站起身,下瞭樓,把外套掛在衣櫃裏,手提包放在廚房的工作颱上;泡瞭一杯清香的薄荷茶,雙手捧著玻璃杯,把杯子捧到鼻子下,希望通過熟悉的香味來緩解自己的悲痛。透過珠簾,她甚至還能看到唐的影子。他正站在餐廳的一張桌子旁,看著窗外,和一個客人交談,拿著餐巾的手比比劃劃。他是如此的真實,甚至伸齣手就可以觸摸到。“唐!”她低聲喊道,此刻,她的心裏有一種絕望的空虛感。“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我會一直愛我,永遠不會離開我。”
她關上餐館的門,貼上一張布告。接下來好幾天,她都是漫無目的地在屋裏徘徊,一會兒拿起燉鍋,然後又放下;一會兒走到後門,看看小巷,不知道自己要乾什麼。她哭過很多次,無法靜下心來做任何事。安德烈傢有一條灰色的狗,名叫“托爾斯泰”,是一隻上瞭年紀的大型俄國獵狼犬。它就像灰色的幽靈一樣,踱到後門,將頭緊緊貼在她身上,抬頭注視著她,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憂鬱。她撫摸著這隻漂亮動物的頭,隻顧傾訴內心的悲傷,它則緊緊靠著她,專心聽著,潮濕的毛皮發齣動物身上特有的淡淡酸味,那種令人愉悅的氣味飄到瞭她的鼻孔裏。
一天晚上,街上的孩子們都迴瞭傢,街上不再有汽車按著喇叭經過。她坐在以前和丈夫一起在樓梯下搭建的小起居室裏,給她在伊爾捷的弟弟寫信,周圍一片寂靜。每當夜晚來臨時,她的內心就會升起一股異乎尋常的思鄉渴望,就像乾涸許久的泉眼又重新冒齣水,帶著氣泡浮到錶麵。
最親愛的哈基姆,她寫道。我的男人死瞭,現在我孤身一人。我已經決定迴傢,但首先必須要把這裏的事情安排妥當。如果能找到買傢,我會賣掉我們的餐館。房子不是我們的,是房東安德烈的,他是個好人,會給我一些時間,讓我盡可能安排好一切。
她又補充瞭一些關於自己的事,並詢問傢人過得如何。寫信時,她一直在努力迴想,想清晰地迴憶起那個地方的樣子。自從三十年前和母親一起離開後,她就再也沒有迴到過那個地方。當時,她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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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在伊爾捷築路隊上班的弟弟哈基姆乾完一天的活兒後迴到傢,他的妻子站在門旁,接過他的夾剋,兩個未婚的女兒薩碧雅和紮伊拉站在母親旁邊看著他。由於沾滿瞭路上的灰塵,哈基姆的鬍子變得發白,妻子把老花鏡和那封信遞給他,他就站在那裏,把信封轉嚮門口的光綫,仔細查看筆跡。他用變瞭形的大拇指指甲摳開信封的封蓋,抽齣裏麵僅有的一張紙,把它攤開來。他嚮妻子和女兒大聲朗讀瞭姐姐的信,速度很慢,在小心翼翼地念準每一個字,念完每個詞組時都會默默地稍作停頓。自從哈基姆加入共産黨,就丟掉瞭在政府部門的工作,但他並沒有喪失理想和自尊。念完姐姐的信後,他抬起頭來看著妻子和女兒。“唐•帕考斯死瞭。”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她們的錶情。他還從來沒見過這位姐夫。“姐姐要迴傢瞭。”
洗過之後,哈基姆走到院子裏,坐在石榴樹下的長凳上,在太陽的餘暉下點燃一根香煙。院子的牆頭上方,遠處的圓形劇場遺址清晰可見,古老的石頭在黃昏的光綫下發齣金黃色的光芒。妻子端來一杯薄荷茶,他嚮她說瞭聲謝謝。隨後她就迴到屋裏準備晚餐,他則一個人安靜地坐著,一邊呷著茶,一邊發齣輕微的嘖嘖聲,時不時吸上一口香煙。他在姐姐的字裏行間讀齣瞭絕望,並已經感覺到她的痛苦。他們已經三十年沒見麵。他決定讓小女兒薩碧雅去巴黎陪伴鬍莉婭,給她幫幫忙,直到她賣掉餐館,打點好一切,搬迴伊爾捷。一想到姐姐背井離鄉,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裏獨自悲傷,他就覺得無法忍受。哈基姆一邊在腦中琢磨這個決定,一邊思考傢庭模式的形成:就像織地毯時會不斷重復的圖案一樣,傢庭模式也是代代相傳的。他想起三十年前,鬍莉婭和母親坐公共汽車離去時的情景,公共汽車從郵局開走時,他和父親還有兩個兄弟站在一旁,姐姐和母親把臉緊緊貼在車窗上,揮手嚮他們告彆。當時他還未成年,根本不理解母親為什麼要離開,隻能接受這個事實。
薩碧雅從屋裏走瞭齣來。兩個女兒當中,他更喜歡薩碧雅。她嚮父親走去,從長凳上拿起放在父親身邊的來信。他盯著女兒的樣子,從她的錶情中看到瞭渴望。“難以滿足的人”,他這樣稱呼這個女兒。兩個女兒當中,命運已經在薩碧雅身上留下瞭印記。為什麼?沒有人知道。但從她齣生那一天起,他就已經知道,她將來不會和另一個女兒一樣。他和薩碧雅之間可以相互理解,這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解釋。他知道,薩碧雅能夠應付鬍莉婭的悲傷,如果給她提齣要求,她甚至能夠應付整個巴黎、整個世界。他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正在讀信的漂亮女兒,心裏在想:是什麼使得某些人會如此與眾不同,以至於無法與彆人共享同樣的命運?
薩碧雅在狹窄的長凳上坐下,把頭靠在父親的肩上。“您想念姑姑嗎?”她問道,腦子裏想象著巴黎的姑姑鬍莉婭。她渴望見到姑姑,渴望瞭解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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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