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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奶牛在那里,”安塞尔说,划着一根火柴,捏了伸出去,悬在地毯上面。没有人搭话,他等待火柴烧完了,掉了下去。
接着他又说:“它就在那里,那头奶牛。现在就在那里。”
“你无法证明这点,”一个声音说。
“我证明给我自己看了。”
“我自己却证明,奶牛不在那里,”那个声音说,“奶牛不在那里。”安塞尔皱起眉头,又点着了一根火柴。
这是哲学。他们在讨论客观物体的存在问题。客观物体只有人看见时才存在呢?还是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争论起来非常有意思,可是争论清楚却很困难。以奶牛为例。奶牛似乎把事情简单化了。奶牛很熟悉,很实在,以它为例子证明是否真实,肯定会真相大白,结果也会是很熟悉的,很实在的。奶牛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能否辨明,还是取决于客观性和主观性。好比在牛津,此时此刻,一个人正在问:“我们的房间在假期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呢?”
“听我说,安塞尔,我在那里——在那草场上——奶牛在那里。你在那里——奶牛在那里。这样说你同意吗?”
“啊嗯?”
“哦,如果你走了,奶牛留下来了;可是如果我走了,奶牛也走了。那么,如果你留下来而我走了,那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好几个人叫喊起来,说这是在诡辩。
“我知道这是诡辩,”讲话的人痛快地承认说,大伙儿一时又安静下来,都在很认真地思考,解答这个问题。
里基,火柴一根接一根掉落在他屋子的地毯上,不喜欢参加这种讨论。对他来说,这样的讨论太难了。他连诡辩都不会。倘若他开口讲话,他只会表现得像一个傻瓜。他宁愿听别人争辩,看着烟叶青烟缕缕,从窗台边袅袅升起,飘入安静的十月的空气里。他也能看见庭院,看见学院的猫儿在逗弄学院的乌龟,看见厨子们头上顶着超大个儿的盘子。热食够一个人的——那个人一定是地理学监,他从来不到食堂用餐;冷食够三个人的,一个人头上顶着足足半克朗的食物,给谁送去,他不清楚;热食,一份菜单——显而易见是为了在隔壁楼梯上转悠的女士们准备的;冷食送给两个人,两先令的量——朝安塞尔的房间来了,是他自己和安塞尔的,借着灯光,他看见食物上面又是蛋白酥皮卷儿。然后,寝室清洁工开始到来,彼此说说笑笑,他能听见安塞尔屋子里的清洁工说:“哦,讨厌!”因为她发现她还得把安塞尔的桌布铺上,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那些大榆树一动不动,好像还待在仲夏万物欣欣向荣的环境里,暗色隐藏在树叶那些黄斑里,树冠的轮廓依然阔大丰满,映衬在温馨的天空下。那些大榆树好比林中女仙,至少里基是这样相信或者假称的,不过是真信还是假称,二者之间的界限很微妙,远非我们说得清楚。不管怎样,它们都是淑女树(ladytrees),由于它们在青年人你来我往的地方充当庇护物,便一代又一代地让院校的规章制度形同虚设。然而,奶牛怎么样了?他又想到奶牛问题上,不禁惊诧,因为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也尽力把这个问题想出结果。奶牛在不在那里呢?奶牛。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他睁大两眼,望着夜空。
在那里还是不在那里,想起来都让人兴趣盎然。如果奶牛在那里,别的奶牛也都在那里。欧洲的夜幕到处都有它们的存在,在遥远的东方,它们的肋侧在冉冉升起的太阳下闪闪发光。大群大群的奶牛站在牧场上吃草,没有人照看,也无需人照看,或者站在无法趟过的河边的齐膝深的水里扑通扑通踩水。不过,这只是安塞尔的观点。而蒂利亚德的观点另有一套说法。你不妨听一听蒂利亚德的那套,认定奶牛不在那里,除非你亲眼看见。那么,一个没有奶牛的世界便展现在你眼前,团团把你围了起来。然而,你只要向田野窥视,咔哒一声!眼前豁然开朗,满眼都是奶牛的身影。
突然,他认识到这又是万万行不通的。一如往常,他忽略了整个论点,丢西瓜捡芝麻,在哲学上堆积了粗糙的毫无意义的细节。因为,如果奶牛不在那里,那么世界和田野也不在那里。安塞尔关心的阳光下的奶牛肋侧或者无法趟过的河流,又怎么会存在呢?里基把自己可怜巴巴的灵魂斥责一通,眼睛从夜色里转出来,因为正是夜色引导他得出这样荒唐的结论。
火苗在忽忽跳动,安塞尔站在火炉边,影子赫然,好像把小小的房间笼罩起来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或者猛地划一下,点燃了一根又一根火柴,再把烧尽的火柴棍丢在地毯上。时不时,他会用脚踢蹬一下,仿佛他会急速倒退几步跑上楼梯,然后踩在火炉栏的沿儿上,把火炉边的铁具统统踩飞,炉边的黄油面包碟子因此互相碰撞,打个粉碎。其他哲学家斜里歪垮地坐在沙发、桌子和椅子上,其中一个有点不耐烦了,悄悄地蹭到了钢琴旁,膝盖跪在柔软的钢琴踏板上,手指小心翼翼地弹奏琴键,演奏《指环序曲》。空气里充满浓浓的烟叶青烟,还有暖融融的清香的茶味儿,而里基越来越有睡意,白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在自己迷迷瞪瞪的眼睛前,一件接一件地飘逝了。早上起来,他读了特奥克里托斯的诗歌,他认定特奥克里托斯是希腊诗人中的泰斗;他和一个快活的学监一起用午餐,品尝了脆拜客点心;然后他和自己喜欢的人散步,走了相当长的距离;现在呢,他的屋子坐满了他喜欢的另一类人,等他们离开,他还要和安塞尔一起去吃晚餐,而安塞尔也是他十分喜欢的人。一年前,他对这些快活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时候,他还在一所鼎鼎大名的私立学校孜孜求学,寒冷、无知、没有朋友,为一次寂静的孤独的旅程做准备,祈求他要是单单落下,形单影只,倒算烧高香了。剑桥没有让他的祈祷得逞。剑桥录取了他,抚慰了他,温暖了他,冲他呵呵发笑,说他暂时还不能活得太有悲剧色彩,因为他的童年只是一条落满灰尘的走廊,通着青年时期的广阔的厅堂呢。一年来,他已经结交了许多朋友,学到很多东西,如果他心无旁骛,盯紧那头奶牛,他还会学到更多的东西。
火焰已经燃灭了,在沉闷的气氛中,钢琴旁的那个人贸然问道:如果客观的奶牛,生下了一头主观的牛犊,那会是什么情景。安塞尔气哼哼地叹息一声,这时候,门边传来敲门声。
“请进!”里基喊道。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年轻女子站在门边,挡住了过道落下的光亮。
“女士啊!”在场的人都大感意外,悄声叫道。
“是吗?”他紧张地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门边。(他腿瘸,一跛一拐的)“是吗?请进吧。我能效点什么劳——”“倒霉的孩子!”年轻的女士嚷嚷说,戴手套的手指直通通地戳进了屋子。“倒霉的,倒霉透顶的孩子!”
他用两只手紧紧夹住了自己的头。
“阿格尼丝!啊,天哪,糟糕透了!”
“倒霉的,可恶的孩子!”她把电灯开关打开了。哲学家们一下子暴露在灯光下,颇感不快。“我的天爷,茶话会啊!哦,真的,里基,你坏透了!我还要说:倒霉的、烦人的、讨厌的孩子!我非狠狠抽你一顿不可。请大伙儿听我诉诉苦——”她朝聚会的人们转过身来,见他们都站起身来——“请大伙儿听我说,他请我和哥哥来过周末。我们接受了。到了火车站,却不见里基的影子。我们坐马车直奔他原来的住处,叫什么来着——特朗普里路还是什么名字——可他不在那里住了。我的火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来得及拦住哥哥,他已付钱把出租马车打发走了,这下我们没辙了。我只好步行了——一下子走了好几英里。你们给我评评理,我该怎么教训里基一顿?”“他就结结实实挨一顿抽吧。”蒂利亚德说,幸灾乐祸的样子。然后,他匆匆逃向门边。
“蒂利亚德——别溜啊——我来介绍一下彭布罗克小姐——大伙儿别都走掉啊!”这时,他的朋友们纷纷逃离他的客人,像太阳下的雾气一样散了。“哦,阿格尼丝,实在对不起;我无话可说。我完全忘了你们要来,忘得干干净净。”
“多谢,多谢啦!你多会儿才能想到问问赫伯特在哪里呢?”
“是呀,他在哪里呢?”
“我才不告诉你呢。”
“可是,他没有和你一起走吗?”
“我就不告诉你,里基。这是对你的惩罚。你只是嘴上说说对不起,心里没事儿一样。我以后还要惩罚你。”
她完全说对了。里基内心并没有深感自责。他忘了接人,感到对不起,不过他把原因推诿到了他的客人们头上,是他们让他抽不出身来。年轻男子对年轻女士失礼是大跌份子的事儿,可他并不觉得多么丢人。倘若他对寝室清洁工或者校工失礼,他现在的心情也不过如此,这不能说明他是个不懂礼节的人。
“我得先去弄些吃的。坐下歇一歇吧。哦,我来介绍一下”
安塞尔现在是来参加讨论的人中惟一留下的。他还在壁炉前,手里捏着一根烧完的火柴棍。彭布罗克小姐突然到来,丝毫没有打扰他。
“我来介绍一下安塞尔先生——彭布罗克小姐。”
接下来是一个非常难堪的时刻——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从来不曾结交一个聪明的朋友。安塞尔一副爱搭不理的劲儿,没有伸出手来,也没有点头示意。这样的表现实属罕见,彭布罗克小姐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的手伸出去等了很久,让一个少女不堪忍受。
“来用晚餐吗?”安塞尔问道,声音低沉而煞有介事。
“我想去不了了,”里基无可奈何地说。
安塞尔转身离去,一句话没有多说。
“别为我们费心,”彭布罗克小姐心平气静地说。“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一起去呢?赫伯特在找住的地方——为此他没有到这里来——店主们一定能让我们吃上饭的。你住的房间真热闹啊!”
“哦,不——一点也不好。哎,我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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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